中午王建业几乎没吃什么。苏菲做了菠萝咕噜肉,换在平时王建业一定恨不得把碗都舔干净。可是今天,他只是菠萝和肉块各尝了一块儿,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就好像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还有两道小炒,青椒肉丝吃了一点肉丝,炝炒的土豆丝一点儿也没动。米饭更是,堆起的米饭只在顶顶上剜了一筷子。
苏菲非常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他却不想说话,神情几乎有些呆滞。
放下碗筷之后,王建业嗫嚅着要去躺一下。
刚吃完饭不要躺着,换在平时苏菲一定会这么说。可是今天她看了看王建业几乎没怎么动的米饭,没有吭声。
王建业步履蹒跚地朝卧室走去,他走得很慢,就好像身上背着重重的负担,脚步深深的嵌进了地板里面。他的背有些佝偻,原本是白底紫色竖条纹的短袖衬衫,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一块儿灰色的污渍。早上出门时还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这个时候已经不再各就各位,而是像大人不在时的顽童,东一束西一缕的翘着。
“你要不要先洗个澡?”苏菲的手里仍捧着自己的碗筷,朝着他的背影问。
王建业仿佛没有听到,沉默地走进了房门。他略略侧过身子关房门,房门缓慢地朝着门框扭转过来,可还没有合上就停了下来。王建业完全没有注意到门没关上的情况,仍然缓慢地朝前移动着。他好不容易在床沿上坐下,准备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放到床上去,却盯着拖鞋出了神。
从天而降的男人,蔓延开来的血液,这些场景又在他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了一遍。他低头看着脚上的拖鞋,双手却紧紧攥着了大腿上的裤子。他的手越攥越紧,关节的部位逐渐变成了白色。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一开始是手,然后是手臂,然后是头,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地晃动着。
等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停止了抖动。他终于得以躺下了。
苏菲是在忧虑中吃完她的午饭的,她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琢磨王建业到底怎么了。他这几年陆续有过几次晕厥的经历,但是都没什么大碍,去医院躺一两晚上就好了。每次出院他都又活蹦乱跳的了,虽然以他的体型实在难以担得上活蹦乱跳几个字,但至少也是很有活力的,也很絮叨。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苏菲是十点钟左右到家的,因为下雨所以在面馆里坐着避了一会儿雨。面馆的老板抱着3岁左右的孙女搬了把凳子坐在苏菲旁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为避免尴尬,苏菲就和老板一起逗弄小女孩,打发时间。
雨停了之后,苏菲就从面馆里出来了。地上有积水,如果拖着小车走路,可能会溅起泥水弄脏衣服。所以,她在菜市场旁边上了公交车,回家了。公交车里照常是拥挤的,苏菲被夹在一群人中间。她的个子不高,站在她旁边的年轻男人抬高手臂拉着吊环,腋窝几乎正对着苏菲,释放着浓烈的汗味,一点儿也不友好。
苏菲就这样回了家,发生在家和菜市场中间那个公交站旁边的事情她一点儿也不知情。她回到家的时候,叫了两声王建业,没有人应声。她又逐个屋子看了一圈,确认他确实不在家。她也没当一回事,毕竟他经常跑出去溜达,有的时候说是去很近的地方也花了好多时间。
苏菲开始整理买回来的菜和菜架上的菜。她把中午要用的食材挑出来,洗干净,要泡的泡上。然后她歇了一会儿,直到11点的时候,王建业还没有回家。苏菲估摸着他也快回来了,就开始做午饭。菠萝咕噜肉比较费时,她先把肉切好,放上调味料腌渍上。然后在这个空挡里把泡在盐水里的菠萝块加冰糖煮糖水菠萝。煮菠萝和腌肉的时间里,她开始处理其他的食材。青椒分成两份,少的一份切块准备放到菠萝咕噜肉里面,多的一份切成细细的丝,准备用来做青椒肉丝。土豆刨皮后切成细细的丝,用一个大碗盛着切好的生土豆丝,在水龙头下面洗了两遍,然后又盛上水,滴了几滴白醋在水里,用手搅了搅算是混匀。这样处理过的土豆丝炒的时候就不会粘锅了,而且口感也会更清脆一些。苏菲提醒自己炒青椒肉丝的时候一定要留一点青椒丝放在土豆丝里面,这样才好看。
菠萝煮好了,她预留了几块,把剩下的连汤汁一起装进罐头瓶子里面,盖上盖子放到餐桌上,心想着王建业回来看到了一定很高兴。看着腌肉的时间差不多了,她开始裹面粉炸肉。肉在油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苏菲盘算着这盘菠萝咕噜肉像是缺了点什么。肉和菠萝都是黄色的,青椒是绿色的,要加点什么红色的东西才好看。她有点后悔早上嫌红色菜椒太贵了而没有买了。然后她想到可以用胡萝卜,虽然是橘色的,但应该也可以。切成小薄片,入味应该也容易。
肉炸好了,她熄掉了油锅的火,把肉捞在沥油的架子上控油。油从架子上滴答滴答落回锅里的时候,苏菲去菜架上上拿了一根胡萝卜,在水龙头下面冲洗起来。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开门的声音,她一关掉水龙头就听到王建业的惊呼。她赶忙把湿哒哒的胡萝卜放到砧板上,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水,一面跑了出来。
这就是苏菲买完菜之后的经历,她实在想不住来这里面有什么和王建业的失魂落魄有关的线索。
收拾完碗筷,苏菲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把电视打开,但是声音开得很小。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在看电视的画面,声音也没有在听。
她在犹豫着下午要不要出门去跳舞,今天是提前通知了要学新的舞步的日子,如果不去,之后恐怕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跟上进度了。每次学习新舞步的时候,苏菲都会深感自己老了,学新东西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不过,还好和她一起跳舞的也都是些老人家,所以她的压力也不是很大,偶尔还有学得快跳得好被老师表扬的时候,也有些其他老太太围着她请教动作该怎么做。
苏菲在努力地维系着跳舞带给自己的成就感,开始跳舞算是苏菲退休之后找到的爱好。她不打牌,也不爱串门,日常生活就是逛菜市场做饭种种花和菜。如果不去跳舞,除却买菜剩下的时间都一个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太无聊了。
但是王建业现在是这样的,她能放心甩下他出门去吗?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卧室走去。卧室里的空调没有开,窗帘也没有拉,作为睡午觉的场所,不是一个好的环境。王建业蜷缩着侧躺在凉席上,对着房门的背部已经汗湿了,衣服紧紧地贴在上面,显出皮肤的颜色。
苏菲绕过床走过去,她轻手轻脚地去拉窗帘,老旧的轨道还是发出了嘎吱嘎吱压抑的低声呻吟。然后她用摆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叮-,空调响了一声,风门慢慢打开了。遥控上现实的温度是26度,不用调的。她把遥控器放回床头柜上,转身准备出去。
这时她看到了王建业的裤子。黑色的、宽大的短裤,是他夏天的最爱。他有两三条,换着穿可以度过一整个夏天。此时他就正穿着这样的短裤,睡在床上。口袋的位置高高地隆起了一块,看形状是药瓶。隆起导致其他部分被扯地紧绷绷的,看着就难受。
苏菲绕过去,伸手费劲地把药瓶还有手机从王建业的口袋里拔了出来。拔出来的时候,药在药瓶里发出了许多哗啦的声音。苏菲把手机和药瓶放在王建业这边的床头柜上,弯腰的时候听到了王建业哼哼的声音。
苏菲转身出去了,她关严实了房门。
不久之后,外面传来沉闷的关上防盗门的声音,苏菲出门去了。
沉寂在梦乡中的王建业一点儿也不好受,他是从床上陷落到这里的。从他躺下之后,床就开始下陷,开始只是一点点,但是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他硕大的身躯整个被床吞掉了,他才发现把自己包围的不是棉花或布料,而是金黄色的、灼热的沙子。他惊讶于自己被沙子淹没了居然还能呼吸,水分逐渐从他的身体里逃离,与此同时沙子像暗暗使劲的大手把他攥得越来越紧。他感觉自己像烤箱中的面包,但是不对,面包在烤箱中会逐渐长大,可是王建业却被紧紧地禁锢着。他又想到叫花鸡,对的,没错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被泥土包裹着接受炙烤的叫花鸡一样。
他逐渐蜷缩起身体,在光亮的热砂中煎熬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光明不见了。陷入了黑暗之中的沙堆,温度很快降了下来。王建业感到从背部逐渐蔓延的寒意席卷了全身。有谁碰到了他的腿,他感到害怕。很快他又听到了那个谁的嚎叫,啊呜,还是哗呜,他说不清楚。就在黑暗中,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吓得不敢动弹,其实是想动弹也动弹不了,手啊脚啊全都不再受他的控制。他感到那个谁就在他的身边徘徊,他屏住呼吸,祈祷自己的气息全都被沙子淹没,或者干脆自己也变成沙子,一粒也好,一堆也好,都没有关系。
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王建业注意到黑暗中亮着红色的光。那是个绵软无力的光源,比起灯泡,更像是个萤火虫。或者干脆就是一只萤火虫,因为它正在慢慢地朝王建业靠近过来。他在心里祈祷着,它不要是某个怪兽的眼睛。红色的亮点只有一个,即便是怪兽,应该也是独眼的。
靠得更近些之后,王建业才发现那亮点是水滴形状的。从上面落下来的水滴是大头朝下的,拖着一个尖尖的尾巴。可是,那个水滴是大头朝上的悬浮在空中的,尾巴垂在下面,像一个瘦一点的气球。
红色的气球吗?
不!不是!王建业突然想起来那是什么了。是血!是血!是沾在他雨靴上的那滴血!
他张开嘴巴,想要呼救,沙子灌进了他的嘴里。他试图指挥手脚逃跑,可是沙堆把他攥得越发紧了。
血滴在靠近,在靠近,在靠近,就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在他的脸上了。可是那个下一秒一直没有来临,它只是保持着逼近他的阵势,折磨着他。
“醒醒!你快醒醒!”被苏菲摇晃着醒过来的时候,王建业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着,床也跟着抖动着,床头柜也在晃动着,床头灯灯盏上垂下的珠子流苏也在晃动着。甚至整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害怕的发抖。
王建业终于睁开了眼睛,苏菲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面朝着自己。
“起来吧!你睡得够久了。”苏菲伸手攀住他圆滚滚的手臂,用力拉扯他。他用另一只手撑着凉席,费力地坐了起来。
“自己能下床吗?”苏菲的声音很温柔。王建业试着转动脚踝,脚动了!能动的感觉真好!“嗯,”他点了点头,说:“能。”
起床之后,王建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苏菲帮他打开了电视,音量也调高了。然后她帮他倒了一杯冰镇的薰衣草茶,那是她提前做好放在冷藏室里的,据说有安神的功效。王建业拿起杯子送到嘴边,他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苏菲原本在他的身边坐下了,却突然想起来中午做的糖水菠萝。王建业中午饭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应该饿了。她没有问他,就站起来,去厨房,准备给他盛一碗。
她把盛在玻璃小碗里的糖水菠萝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把杯子放回茶几上了。苏菲留心看了一下,茶没有洒出来,地上、茶几上都没有,少了一大截的茶应该都是被他喝下去了。看样子他多少比中午刚回家的时候好些了。
她把糖水菠萝朝他跟前又推了一推,把碗里的小勺子转动到他的左手边。
王建业用右手端起了碗,用左手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糖水,喝了下去。喉咙发出咕咚的声音。他的脸上,很难描述有什么能够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木讷。他像一个被吓呆了的孩子。
“我猜,你是遇到了那件事吧。”苏菲鼓足勇气,润了润嗓子,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小心翼翼地说。
王建业没有坑声,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听一起跳舞的朋友说的,上午离咱们这儿不远处有个年轻男人跳楼自杀了。说是因为被辞退了,所以就……”苏菲原本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王建业一眼。
王建业的手又开始抖动了,汤汁在碗里晃荡着,勺子撞碗,叮叮当当。
苏菲把玻璃碗和勺子从他的手上接了下来,放回茶几上。然后她握住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苏菲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有力量。“那个男人死了,送去医院没有救回来。”她停下来,盯着王建业的眼睛,那里湿润了,泛着光。
“如果你心里难受,我们可以去参加追悼会,给他送个花圈。挽联就算了,毕竟不是认识的人,不知道写什么好,我们给他鞠几个躬。”苏菲把王建业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拍着他的布满老年斑、但是肉乎乎的手背。
“我听说那个人是因为被解雇了才做傻事的,我们去看看他的家人,悄悄地拿一些钱给他们好不好?”苏菲的声音有一点哽咽,王建业的眼泪也快夺眶而出了。
“嗯!”他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这些都由我来安排,你不用操心。”她仍旧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像打着跳舞的节拍。
“好。”王建业的声音怪怪的,也许是因为太久不说话喉咙里积攒了痰。
“那就好了!”苏菲在他的手上加重力气拍了一下。“那你现在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不好?”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那里因为他的午睡已经皱了。“一会儿我们去找小苗吧!也不知道她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我们带她去吃点好吃的。”
“好。”提到小苗,王建业的脸上多少恢复了一点生气。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