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回味什么，就放慢脚步。如果想要摆脱什么，就加快动作。你觉得对不对？”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苏菲这样对王建业说。
在王建业去洗澡的时间里，苏菲也换了一身衣服。这天气实在太热了，下午出了一趟门，衣服就几乎全都汗湿了。她现在穿着水蓝色的短旗袍，旗袍上是许多低调的墨绿色的绣花。她给王建业找了一身浅蓝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新一点的黑色短裤。
洗完澡的王建业花白的头发结成缕，像喷完水的洒水车水管一样，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苏菲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他把头发擦干前别乱跑，而是亲自动手把他拽到吹风机前，帮他把头发吹干了，还给他梳了一个酷似上海滩许文强的发型。
“动作快一点，不好的回忆就追不上来了？”王建业不解地问苏菲。
“是不是呢？动作快的时候，身体啊大脑啊都忙着应付新的动作，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想不好的回忆啊！”苏菲一面拉开小挎包的拉链，把公交卡从侧壁的小口袋里取出来拿在手里，一面说。不远处，他们准备乘坐的公交车已经在靠近了。
王建业这才注意到苏菲没有背她平时爱用的那个布包。她现在挎在肩膀上的黑色小皮包，是过年的时候丹丹拿来给她的。不是新的，但看上去还挺新，大约是丹丹自己用了几次不喜欢的。如果仅仅是见女儿，身为妈妈倒不用特别拾掇自己。可是要见的人还有准女婿，身为丈母娘确实得小心谨慎些。
小苗是王建业和苏菲的老来得女，他们的年龄比小苗同龄人的爸爸妈妈都要大不少。廖鹏的爸爸妈妈在别的城市，看上去很年轻，这让王建业和苏菲多少有点压力。廖鹏的爸爸是政府官员，妈妈在银行担任管理职务，家境算是很好的。这孩子的性格也好，人像头发一样温顺，对此苏菲尤其满意。
上了公交车之后，王建业和苏菲并排坐在了靠近后门的第一排座位上。苏菲挨着窗户，小心地把包包搁到大腿上，挡住两腿之间的缝隙。
“还是换个位置吧！”车发动之后没多久，苏菲小声地在王建业耳朵旁边说。
“咋了？”王建业疑惑不解，他觉得这个位置挺好的，虽然开关门的时候有一阵热浪袭来，不过因为已经是傍晚了，所以也热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前面没有座椅，空间相对开阔，不好吗？
苏菲转过头去，往身后看了看。“就坐这儿呗！”她指了指身后一排的座位。“我的裙子太短了，坐这里总感觉不安全。”她俯过来，小声地在王建业的耳朵旁边说。
王建业心领神会，站了起来，扶着座椅靠背站在走道里。他等着苏菲挪到了后面一排里面的位置，才慢慢在她旁边坐下来。
“我的裙子，会不会太短了？会不会不太好？”苏菲一面低头用手拽着裙角，一面小声地说。
“不碍事，我觉得挺好的。”他的视线落在前面拉着吊环站立着的一个女孩子身上。那个女孩瘦瘦小小的，但是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她一手拉着吊环随着车晃动，一手拎着一个布袋子，从里面露出几本书的脑袋来。
“今天是星期几？”王建业转过头去问苏菲。
“星期天，怎么了？”苏菲正对着她的手机，眯着眼睛看。
所以那个女孩子应该是放完周末准备回学校吧，王建业这样想着。自己家里现在没有十几岁的小女孩，但是苏菲、丹丹、小苗还有傅玲玲都曾经有过作为小女孩的时间段，依依也即将迎来那样的年华。时间真是个有趣的东西，一群一群的人在出生、成长、老去。
这个星期发生了好多的事情，王建业感到自己的脑子都已经不好用了。因为看到了化验单，所以怀疑阿伦不是他的亲身儿子，所以心脏病发住院了。因为住院，所以遇到了傅玲玲。出院时又让傅玲玲看到了阿伦，所以多了依依这个孙女。苏菲在外面碰到了孙胜利，所以请他来家里吃了一顿饭。王建业开始收拾他自己的东西了，还准备请孙胜利帮忙买一辆车给傅玲玲。
如果不是上午发生的事情，一切其实都挺顺利的。
要是早上他没有一时冲动跑去接苏菲就好了，或者要是他选择等车而不是走路过去也好啊！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改变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打乱他原本的节奏。原本准备要做的事情，他还是要去把它做完。世界总是这样的，人们总是在出生、成长、老去、死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
“咱们到哪儿下车？”王建业转过头去问苏菲。从声音来看，他的精神基本上恢复了。以往只要是和苏菲一起出门，路线啊行程啊他都一概不管，在车上坐无聊了的时候，就问苏菲到哪儿下车，然后开始倒数计数。
苏菲说了一个站名。她正在低着头摆弄手机，不时在屏幕上按来按去地打字。和王建业的按键式的老年机不一样，苏菲用的是智能手机，阿伦买给她的。阿伦也说要给王建业换一个手机，不过他拒绝了，觉得新的不如老的好用。
现在的苏菲一天中有许多时间扑在手机上，她学会了用微信，和一群老伙伴联系。她还学会了用手机录歌，时不时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录一首。苏菲录的歌，王建业听过一两首，都是老歌，唱得饱含情感。
相比之下，手机只用来打电话发短信的王建业，生活要单调得多。儿孙都不在身边，他也没有含饴弄孙的欲求。就算逢年过节一家团聚的时候，晚辈们也都更喜欢围着苏菲。而且退休之后，渐渐和以前认识的人都疏远了。往来仅限于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连可以说的话都没有了。退休之前，还经常有到家里来做客的人，总归是为了工作方面的事情来拉近私人间的距离的。现在好了，连来家里做客的人，也没有了。想来想去，最近这几个月怕就只有孙胜利来过一次了。
想东想西的时候，要下车的公交站到了。苏菲推了王建业一把，他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还没有下车，就看见小苗把手放在廖鹏的臂弯里已经等在车门外面了。
小苗也看见了王建业，赶紧放开廖鹏，朝王建业伸过手来扶他下车，嘴里清脆又亲热地叫了一声“爸！”
“哎！”王建业由着她搀着自己，也故作轻快地应了一声。
“妈！你们怎么不打车来呢？看把我爸累得！”小苗另一只手拉着苏菲，撒娇似的说。
“山上不好打车，还是坐公交车快些。”苏菲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握住了小苗的手。“等久了吧？饿了没？”她的声音里是一个母亲的关切。
“没等多久，不过确实饿了。”小苗笑着吐了吐舌头。
“妈！东西给我，我来拎吧！”廖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苏菲的旁边。王建业这才注意到苏菲另外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布袋子，袋子紧绷绷的，看上去沉甸甸的。
“那咱们走吧！”廖鹏一面接过袋子一面说。他们从公交站台上离开，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走着。廖鹏拎着袋子走在最左边靠近马路的位置，小苗左手放在王建业的臂弯里，右手放在苏菲的臂弯里，走在中间。
“妈，你给我带的啥啊？”
“香肠！过年的时候，你不是说好吃嘛，所以我又去店里定做了些。”
“香肠呀！谁夏天吃香肠啊？不都冬天吃吗？”
“夏天怎么了？你搁冰箱里啊！”还没等苏菲回答，王建业倒是先毛了。苏菲是什么时候去定做的香肠，又是什么时候把它拿回来家，他一概不知道。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苏菲做了那么多事情，他觉得惭愧。
“嘻嘻~”小苗冲爸爸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求饶的笑容。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糖类要少吃嘛，我做了果酱都没带来。香肠不是糖嘛，香肠可以吃。小苗啊！我看你怎么比过年的时候瘦了好多呢？你得好好吃饭啊！”
“是吗？是吗？瘦了吗？”小苗立刻兴高采烈起来。“妈我告诉你哦，就是不要吃糖类啦，米饭、面条、包子、馒头、土豆、红薯、山药……”她一口气数了好多，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只要不吃这些，就会瘦！”
包子馒头惹你啦？为啥不能吃？王建业话还没有说出口，小苗就一脸兴奋地转向了他：“爸！你要不要试试？真的会瘦哦！而且肚子一点儿也不会觉得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热血沸腾的推销员。
“我不想变瘦！我喜欢我的肉！”王建业气鼓鼓地说。走在他旁边的廖鹏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苗倒丝毫不受影响，又转过身对苏菲说：“妈，我知道怎么吃这些香肠啦！我要用它们做披萨！饼皮我自己做，做得薄薄的，蔬菜、香肠和芝士多放一点，一定棒棒的！”
“好啊！你哪天做了，喊我来尝尝。”苏菲笑眯眯地看着她精力充沛的小女儿。“但也不要太瘦了，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了。”
“嗯嗯，妈我们去吃披萨吧！最近我满脑子都是披萨啊！”小苗甜腻地说。
“好啊！那就去吃披萨。”
“老爸吃得惯吗？披萨。”小苗又扭过头去问王建业。
“他有啥吃不惯的啊！”这次换苏菲抢答了。廖鹏又噗呲笑了出来。
走去披萨店差不多有一里路，王建业慢慢走不动了。小苗放开了他，专心挽着苏菲说东说西。廖鹏拎着布袋子，陪王建业走在了后面。王建业既没有背包，也没有拎东西。廖鹏就是有心帮他减轻负担也无计可施，又不好搀他，怕惹他不高兴，只好放慢脚步等着他。
女婿和岳父一块走路，还真是尴尬。不像女人有说不完的话，男人之间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爸！我和小苗昨天去看车展，把车订了。”廖鹏大约是实在尴尬的不行，正在没话找话说。
“哦！买车了啊！拿到车了没呢？”王建业虽然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回答。
“还没呢，说是要等半个月。”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把从布袋子里探出来随风飘舞的塑料袋掖回去。“等拿到车，就可以去接你们了。”
“哦哦，好啊！”王建业最近对车的好感度爆棚，准女婿也买车了，真是太好了。
“嘿嘿~”廖鹏抬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再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总的来说，王建业和苏菲算是非常开明的父母。小苗和廖鹏是去年十一订婚的，没办什么宴席，只是简单的两家父母兄弟姐妹一起吃了饭，那也是王建业和苏菲第一次见到廖鹏的爸爸妈妈。订婚之后，他们就搬到一起住了，王建业和苏菲也没有反对。
婚礼预备是在今年十一进行的，这都由廖鹏的爸爸妈妈包办了——他爸爸还在任上，妈妈已经退休了。按照有关规定，是不能大肆张扬的，所以亲家征询他和苏菲的意见，问婚礼能不能从简。对此王建业是求之不得，苏菲也没说什么。总之，现在就是什么也不用干，等着就好了。到时候，廖鹏要把他们的机票全都订好，一起飞过去就好了。
他们的房子，首付廖鹏的爸爸妈妈本来准备全都出了，苏菲再三坚持，才总算出了一小半。那些钱是他们原本就存着准备给小苗买房子的，苏菲坚持小苗要住在自己家出过钱的房子里更安心。按揭就让廖鹏慢慢用每个月的公积金还着，丝毫不影响生活。倒是已经交房了，不过还在装修。廖鹏的妈妈找的设计师，估计到今年年底就能入住了，就算要晾几个月，最晚明年五一也一定可以搬进去了。
这些都是苏菲告诉王建业的，他们俩都一致认为两个孩子的问题都算是解决了。
现在苏菲的精力主要用在找参加婚礼穿的衣服上，廖鹏的爸爸妈妈更年轻，又是大城市人，作为小苗的父母要尽量给她长脸。这也是苏菲说的，她甚至考虑着要不要去给王建业定做一套正装。
仪式这东西，走完过场也就算了。最重要的还是生活本身嘛！王建业这样安抚苏菲。他们都喜欢廖鹏这孩子，更重要的是，廖鹏对小苗好，就好了嘛！
想着想着，终于到了，披萨店。王建业气喘吁吁地跨上台阶，远远看到苏菲和小苗已经坐下来了。他走到苏菲旁边，廖鹏已经帮他把椅子拉开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在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