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黄依依的妈妈,好像姓傅吧,她是你们医院的护士。”虽然一脸狐疑,但艳艳还是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陈木。
“她就是车……”,“美人”两个字差点就说出口来,幸好刹住了车,陈木赶紧咽了一下口水。
“车?”
“就是我在找的那辆车的主人。”陈木说完,才意识到这是个病句,他要找的是人,不是车。但话已经说出来了,没有越描越黑的必要。
“哦。那你这算是交差了?”艳艳一边啪嗒啪嗒地掰着头发上的发卡把别在上面的头巾取下来,一面说。
“你有她的手机号码吗?”陈木的眼睛盯在艳艳取下来的头巾上,粉红的,没有一点褶子,上面粘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一半在空气中飘着,摇摇欲坠的。
“有微信,我发给你吧。”艳艳说完转身往幼儿园里面走,她像转手绢花那样转起了头巾,但是没有转起来,本就摇摇欲坠的那根头发掉下去了。
“我在这里等你!”陈木慌忙冲着她的背影喊。
“你进来吧!里面没有别人了。”艳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陈木说。
“好。”
这还是陈木第一次踏进艳艳工作的幼儿园。在此之前,他都只是站在门口,或者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等着。别的单位,如果没有被邀请,就直接踏进去,这样的行为陈木总觉得不太好。至于今天为什么答应了,也许是因为这是头一次受到艳艳的邀请吧。
正对着园门的是一扇双开的大门。门外即是樱花树,相当于陈木和艳艳的媒人的那棵。也同时是,陈木见到艳艳愉快地讲电话时,她的手指抚摸的那一棵。陈木走过树的身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它,所以只是轻轻地、悄悄地瞥了它一眼。
大门以内是走廊,走廊两边各有房间,估计是各个班级的教室。幼儿园小朋友每天待的地方,能不能称之为教室,陈木并不确定,但还是姑且称之为教室好了。一路走过来,教室的门都是关着的。门上贴着彩纸制作的花呀蝴蝶呀一类的色彩鲜艳而活泼的东西,门框边的墙上挂着牌子,“小一班”、“中一班”之类的。除去牌子以外的墙面,大抵都是磁性白板。用五颜六色的笔和五彩缤纷的纸,做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有精致的,大约是老师们的作品,也有稚嫩的,可能是孩子们的劳动成果。也有照片,小红花榜之类的,但班级合影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可能小朋友们还没有到达能够乖乖站好等待拍照的程度。能够称之为合影的东西,也是有的。感觉像是运动会刚过,由年轻的爸爸或者妈妈牵着的孩子,以并不十分整齐的队形站立着,对着镜头笔画“V”字。但仔细一看,队位的小孩不是没有举起手来吗?看样子倒像是正在为什么事情不高兴,高高地嘟着嘴呢。
艳艳拐进了一扇门,走进去之前,陈木瞥了一眼墙上的门牌,大一班。这大概就是艳艳所教的班级了——陈木还是第一次知道。房间里面没有开灯,已经阴暗了,看样子大约有二十平米。昏暗中隐约看到很多整齐摆放着的小桌子,桌子旁边的地上摆着垫子。估计就是在幼儿园里承担着课桌椅工作的东西。教室的前方有个不大的讲台,论尺寸确实不足以称之为讲台,但考虑到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迷你的,也只好认可它讲台的身份。教室的后面是一排矮小的架子,现在看来是空的,也许是给孩子们放自己的水杯或书包之类的东西的。架子的顶上摆着几盆花,有一盆正在开着花,花朵也许是红色的。陈木看那花盆花朵似曾相识,才想起来花是他帮艳艳从家里搬过来的。教室一角有一个栅栏,里面凌乱的堆着些大号的玩具,充气的长颈鹿,大大小小的球之类的。靠近窗户的位置摆着一个架子,镂空而没有背板的架子,从陈木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奇形怪状的剪影。
陈木好奇地走过去。
原来是花架子,稀稀疏疏地摆着些小盆栽。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并不强烈,但勉强能够看清楚。陈木仔细地凑近了看那些小小的盘栽植物。那些小盆栽都种在小小的花盆里,有着圆润的肉乎乎的叶片。也有称不上叶片的,比起自然长成的植物,更像是穿在竹签上的冰糖葫芦。吸引了陈木的注意的,是一朵小花。花的形状,像是常见的菊科植物,小时候上学路上常见的一年生飞蓬那样。花像一把撑开的小伞,但举着伞的叶子甚是奇妙。不知道那样的东西该不该被称为叶片,其实它们只是一群并不规则的小柱子。柱子应该是三棱的,因为柱子的截面是白色的胖嘟嘟的三角形。
陈木小心翼翼地避开花朵,把那个小盆栽托起来。“五十铃玉”,他注意到花盆侧壁贴着的标签上的字,标签纸已经发黄而微微卷边了。迎着光看去,那叫作五十铃玉的植物的叶子的白色截面是凸起来而透明的,像许多扇小小的窗户。井底之蛙,陈木的脑袋里面突然蹦出来了这几个词,他几乎吓了一跳。要是有什么小小的生物,坐在小柱子靠近土面的地方,抬头望着头顶上的小窗户的话,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艳艳已经来到了陈木的身边。陈木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小的盆栽放回架子上,轻轻的转动花盆,把花朵调整成朝向窗外的角度。
“那是什么?”走回明亮的走廊里面,陈木才发现艳艳手里托着一个小花盆,一根高高瘦瘦的小苗站在里面,随着艳艳步行的节奏轻轻地摇头晃脑。
“这个?”艳艳停住脚步,把花盆举到陈木面前,“这是番茄苗。黄依依送给我的,说是和她妈妈一起种出来的。”艳艳把花盆收回胸前,右手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小小的叶子。然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们继续往前走,艳艳关灯锁门的时候,陈木帮她拿着番茄苗。他学艳艳的样子,抚摸它的叶子,然后把手指伸到鼻子下面闻。很浓很浓的番茄味,说不上好闻,但一下子就使陈木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从菜地里刚摘下来的番茄都有这个味道,这味道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闻到过了。
“那个叫黄依依的小女孩,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啊?”回家的路上,陈木小心翼翼地托着番茄苗,尽量走得平稳一些,一边走一边问。
“该怎么说呢?她每天都帮老师照顾植物,给它们浇水。她好像很喜欢植物,经常一个人站在那架子的面前,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植物不是摆在架子的上面两层吗?为的是让它们能晒到更多的太阳嘛。所以架子对小孩子来说,有点太高了,只有站在小板凳上面才能够到。作为老师,如果有小朋友站在凳子上,就得小心留意着,对吧?”艳艳说着,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陈木。
“嗯,是。”陈木用力地点头,鼓励艳艳继续说下去。
“哦,对了。那个花架子还是黄依依的妈妈拿来的呢!”
“不是每个教室的标配吗?”
“不是,只有两个教室有,另外一个在张老师班上。就是上次喊咱们去吃饭的那个张老师,你记得么?”
“嗯,当然记得。”
“张老师带中一班,去年黄依依在她班上。”
“哦,是这样。”
“啊,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艳艳突然提高了音量,握成拳头的右手在左手手掌上敲出啪的一声。
“什么?”陈木扭过头看她,不知不觉中眉毛抬高了。
“有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值班。黄依依的妈妈,在微信群里说她自己有事情过不来了,说是让黄依依的外公外婆来接她。”艳艳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已经暗下去了的天空,继续说,“其实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就算不是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只要拿着印了照片和名字的接送牌,都可以把小朋友接走的,其实不用另外打电话过来。”艳艳又停顿了一下,扯了一下陈木短袖衬衫腰部的位置,陈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与艳艳面对面。
“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情呢,是因为,”艳艳又停顿了一下,向陈木靠近了一些,小小声地说:“拿着接送牌来的,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年龄还要大点,女的虽然保养得很好,但也有五十岁的样子。但是,”艳艳瞪大着眼睛看着陈木,“黄依依管他们叫爸爸妈妈!”
“啥?”陈木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脑袋也微微往后靠了一点。“她妈妈在电话里不是说外公外婆吗?”他的语气迟疑不定,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就是啊!”艳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妈妈,能有好多个吗?”她停顿了一下,再次抬头望望天空,然后说,“哎,算了,估计是小朋友叫错了,毕竟才六岁嘛。”
陈木也转过头去,抬头望着艳艳所望的天空,嘴上说着:“是啊,小孩子嘛,难免犯错误咯。”
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又忍不住想起了前女友。看了幼儿园花架上的那个开着花的小植物之后,只要一个人静下来,就忍不住想到她。坐在深深的井里面,抬头望向脑袋顶上的小小的天窗。一想到这样的画面,脑袋里就会出现她的样子。不是最近的照片里那种发尾卷成大波浪的干练的样子,是几年前扎着双马尾一脸青涩但是任性的样子。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完全不得而知。
前女友也是个喜欢车的人。至于这里为什么有一个也字,陈木也完全不明所以。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小轿车和公共汽车。喊着“完了!完了!”的警车,呻吟着“哎哟!哎哟!”的救护车,还有咆哮着“火!火!火!”的消防车,也都是车啊!哦,还有一边噗嗤噗嗤喷着水,一边唱着童谣的洒水车,多可爱啊!”
“为什么洒水车总是要放着童谣呢?”陈木打断了说起车来就喋喋不休的前女友。
“你傻呀?”她冲他翻了个白眼。“要是洒水车,喷了你一脸,或者喷了你一身。然后再,放一个重摇滚,大摇大摆地、动次打次地,走了。你不会气炸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陈木受益匪浅地点头。
“所以说啊,一边欢快地唱着童谣,一边屁颠颠地洒水,就是说,我还是个宝宝,做错事是应该被原谅的。”
陈木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最好玩的车是黄色的。”
“黄色的?”陈木的脑袋里出现了《变形金刚》里面那个搞笑的大黄蜂。
“对啊!工程上用的有机械手臂的车,都是黄色的。”她停下来,把掉到脸颊上的头发捞回耳朵后面挂住,然后继续说:“比方说装载机。它的手臂是这样的。”她把两手手心向上展开靠在一起,做出像是舀起沙子的动作,一边说:“像这样向前铲去,把东西装进去。然后把手臂高高举起来,把东西顶到天上,然后开开心心地跑到它想放东西的地方,再把东西倒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装了什么神圣的东西的手高高举过头顶。陈木想,不管那里面装的是水也好,还是沙子也好,她一定已经洒了一头了。
“然后还有叉车。”她意犹未尽,把上臂收到了身体两侧,伸出的小臂与地面平行,手掌向上伸得笔直。“像这样一溜小跑到要搬的东西那里,然后把手臂放低,伸到东西的下面。”她做了一个向下铲的动作。“然后把手臂抬高,让那东西离开地面。”她把手臂抬高,上臂朝身体的后侧移去,手掌不知不觉竟抬到了胸前,样子就像托着自己的丰满的胸部。陈木想要把眼神栓在她的手上,却忍不住去瞥她的胸。“然后再托着东西,一溜小跑,到想放东西的地方,把它放下来。”她扭转身体,朝另一个方向“卸货”,陈木只能看见她的后背,T恤上内衣带子造成的凸起十分明显。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学校里一条正在修缮的道路旁边的石头上坐着,隔着围栏看里面的挖土机干活,看了一下午。原本是道路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深度超过一米的深坑。挖起来的土被土方车运走了,运到哪里去了呢?完全不得而知。挖土机就在深坑里面工作着,把一些土堆啊之类的弄平。它的机械手臂是最灵活的,估计也是工程车里面手臂控制最复杂的。手臂最大的一块完整结构,是一个角度很大的V形,陈木一下子就想到了古代人打猎用的那个飞来飞去的回力镖。V的一个角固定在车身上,所以整个V都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转动。另外还有一根可伸可缩的钢管,嗯,就像雨伞的伞柄那样。钢管和V一起,决定了挖掘手臂的方向,但不仅如此,手的部分,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调整角度,可以说是非常灵活了。
挖土机干活还蛮有意思的,把这里的大石块抠起来,放到那里。这里的土不平整了,用手指一样的梳子梳一梳。土弄得差不多平整了,还要用手背压一压。一块地方弄好了,就把自己往后挪一点儿,再继续工作。
陈木看了大约半个小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操作台上的那个人,把自己不停地转来转去,不知道会不会头晕。
但她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露出笑容。往后的时间,她看车,他看她。
和她在一起的细节,他记得那么清楚,完全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