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照片在这种地方,王建业也许一早就会放弃找它的打算。
那是一个已经锈迹斑斑了的铁质的月饼盒子,王建业把它拿在手里,但脑子里完全没有关于它的任何印象。它把盒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依旧无法从记忆的深处捞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除了两只手的手掌和手心都沾上了斑驳的锈迹,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几乎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苏菲或者阿伦或者小苗塞在这里的,就好像那本大学物理教材一样。
盒子锈得很严重,为了打开它,王建业动用了剪刀、螺丝刀,铁锈的碎片撒在了地面上。最后他还是一咬牙一跺脚,用蛮力把它扯开了。
盒身和里面的东西嘭的一下掉到了地上,只有盖子没能逃脱王建业的手掌。看到里面的东西的一瞬间,王建业就愣住了。他慢慢地蹲到地上,试图把它们捡起来,结果只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已经泛黄了的照片和剪报撒了一地,还有信件。仿佛摆出了什么阵法,一下子把王建业拉进了回忆的漩涡之中。
许多年前还在山区的时候,在工作中已经崭露头角的王建业时不时需要到别的研究所去出差。和王建业所服务的研究所一样,那些研究所,也隐藏在绵延不尽的大山深处。去出差只能走路去,清晨从这边出发,下午或者傍晚才能走到,差不多都需要在对方的招待所里住上两晚,第三天再起个大早走回来。如果坐车就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可以当天来回。但之所以不能坐车,并不是因为没有适合车走的道路,而是因为如果坐车,势必会遭到抢劫。车匪路霸吧,好像是这么称呼的。把大树锯断,扔到路中间,车就过不去了。就在车停下来张望情况的时候,一伙人冲上了车,见什么抢什么,宛如龙卷风一般肆虐而过。
值钱的东西,肯定是没有的,有也不会带着上路。但遭遇抢劫终归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于是整个研究院上下,默契地形成了假扮农民,步行出差的风潮。
没听说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也没听说过欺辱良家妇女的传闻,有可能是因为王建业消息不够灵通。单就王建业被抢劫过一次的经验来看,对方虽然手持利器,但(在王建业看来)凶神恶煞的样子很是做作,倒更像例行公务而嘻嘻哈哈。车上的人都很配合,让搜一下包,基本不会有任何问题。抢不了什么东西,无非几个咸鸭蛋,几个地瓜,一把酸豆角之类的。
王建业有一只钢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牌子货,但在那个年代对于农民来说尚属罕见。对于王建业来说,钢笔是荣誉,是单位对他的工作的认可。所以,当搜他的小伙子把它从他的包里拿走的时候,他抬起手来试图阻拦,但是瞥了一眼小伙子手里的发亮的白家伙,又把手放下了。小伙子把钢笔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连盖子都没有揭开(也许是不会),然后瞥了王建业一眼,顺势把钢笔抛还给了他。小伙子看他的眼神复杂,王建业竟然一时为了自己能读书写字做研究而惭愧起来。
最终他从王建业这里抢走的,只不过是两个糖心包子,是苏菲给他准备的干粮。
后来车能开了,因为车匪路霸都被惩治了——到处的治安都好多了。
王建业是技术骨干,苏菲也是棉纺厂的正式职工,而且他们在行为上都无可指责。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安心安意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在柴米油盐和鸡飞狗跳里耗费精力——治安变好了,当然更好。
直到有一天,王建业得知孙胜利出事了。
那是一张剪报,虽然与记忆中的脸庞有了稍许不同,或者说多了一些棱角,但王建业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几年没见了的孙胜利。他眉眼低垂,双手垂在身前,仔细一看其实是拷在一起了。身后是两个穿着白衣白帽制服的警察,板着脸,各把一只手搭在孙的肩膀上。照片下面,是楷体的小字“29.人犯孙胜利,现年27岁,因犯盗窃罪,被依法逮捕。”
在王建业的印象中,孙胜利的家境还算可以。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何至于弄成这样,王建业一概不知。他做出的反应,是在看见这报道的一瞬间,就把那一页偷偷取了下来,折成小块,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所以,这件事情,苏菲毫不知情。
当年的事情,王建业至今也不清楚。之后与孙胜利之间能谈得上是往来的,只有一封信。但只有来,没有往。那是九几年,孙胜利从新疆寄过来的一封信,王建业没有回信。
那封信简短的不像话,一点报平安或者寒暄的语句也没有,通篇只有一句话:
“哥,能不能借我500块钱。”
不是问号,是句号。没有前因后果,没有上下文。寄件人的地址写得也不清楚,新疆XXXXX邮箱,孙胜利——乍一看根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应该要回信问清楚前因后果的,可是王建业没有这么做。那个时候的他,站在不应该与劳改服刑人员有任何瓜葛的位置上。所以他把信丢进了月饼盒里——盒子是八几年的时候收拾的。有孙胜利的照片,有他名字的文件,现在又加上了他写来的信,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王建业并不占据道德高点,即便对当年的事实真相一无所知,他也心怀愧疚。倘若他在1978年的考试中及时丢出了橡皮,后面的这些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曾几何时,他对着装满回忆的月饼盒痛苦不堪,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完全忘了这盒东西的存在。
“嘟——嘟——”书桌上的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