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精力做事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相比之下,袖手旁观的等待要漫长得多。但不管怎么样,一下午的时间还是挨过去了。
维修的过程并不能够用“顺利”两个字来形容,实际上,可以说是颇费周折的。老旧而质量不过关的东西,总是在你试图对他的一个部分进行修缮时,努力叫苦不迭地将其他部分也即将崩溃的讯息传递给你。所以,真实的情况是,你发现这里也快坏了,那里也不乐观了。维修的过程,与其说是发现不妙就处理的“打补丁”过程,不如说是在上一堂“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心理建设课。照目前的形式来看,下一次爆管只是时间问题,而更加炎热的夏天也已经露出要大显身手的阵势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工程里有这些质量不甚过关的东西存在,几乎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别的地方的情况陈木不清楚,单就他自己工作的单位而言,究其原因,采取低价中标的筛选方法来选择工程的外协单位这种做法难辞其咎。
从外协单位的角度来说,给出的投标价格必须要足够低才能拿到项目。工程款本就不高,还要给予招标单位某些人员一些“人情世故”,现在人工费越来越高,又不能拖欠工资。这样想来,能够以次充好的只剩下材料了。不得不说,现在便宜的东西在外观上越来越接近贵的东西了,摆在一起不是内行人都看不出来差别。尤其是像水管这样埋进墙里面的东西,验收也好、监理也好,几乎没有发现问题的可能性。
工程验收的日子,甲乙双方都喜笑颜开,相互吹捧,场面和谐无比。但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发生着什么,完全不好说。现代人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把问题留给以后。只要当下过得去,以后怎么样,几乎不在考虑之中。就好像差不多整个社会都在贷款买商品房一样,早早的就把几十年以后的钱花了。
在这件事情上,陈木没有发言权。果真要发言,也只能自怨自艾。因为,他自己也已经是银行的长工了。
临近下午下班的时间,已经陆续有看上去就像医生护士而非患者或家属的人离开第一住院大楼了。这一天是小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早退的人恐怕比平常日子还要多一点。
其实上班或者休息,完全是一种人为的安排。而人判断自己是否快活的标准,并不是绝对值,而是相对值。这是什么意思呢?比如陈木曾经在并不十分正史的历史书上读到,建国之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全国上下弥漫着一种“献礼”的氛围。连续几个星期一天也不休息地工作,或者连续好几天不睡觉通宵地干活,这样疯狂的工作,通常可作为“献礼”的“礼”。之后,才渐渐有了单休,以至于现在的双休。
事情并不是一开始就如人们现在看到的样子,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要说在那个年代工作了20天然后能休息1天的人更高兴呢,还是现代工作了6天,然后能休息1天的人更高兴呢?恐怕是前者,关键不是自己在工作或是休息,而是自己在工作的时候别人是在工作还是休息。
说到底周末也好工作日也好,都是人为的划分。如果说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是一年,而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是一天,那么一年有差不多365天这样的事实无可厚非。但是一年为什么有12个月呢?一个星期为什么是7天呢?
阴历里面一年的12个月并不绝对,因为月亮绕地球一圈差不多29天,所以隔几年就要闰个月矫正一下。至于阳历里面的一年12个月,如何有的月有31天,有的只有30天,可怜的二月又只有28或29天,则完全是人类主观的数学分段。其实质同理工科的学生为了达到误差小的实验结果而拼命调参数并无二致。
至于一星期7天的来源,则可以认为是《圣经》的创世记。里面说上帝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造空气和水,第三天造陆地、海和各类植物,第四天造日、月、星辰和定昼夜、节令、日子和年岁,第五天造各类动物,第六天上帝按着他的形象造人,第七天创造工作完毕,上帝歇了他一切的工作,安息了,并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这就成为流传至今的礼拜天,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礼拜六等一星期有七天。阴历里面是没有星期的说法的,因为上帝不是中国人。
所以你看,一星期7天的来源甚至比一年12个月还要主观。
就好像陈木被命名成了陈木一样,今天被命名成了“2017年5月27日星期六”,也仅仅是个名字而已。
在古代争权夺势的战斗中,历法曾经是动摇民心或是军心的利器。比如陈木记得一部名为《善德女王》的韩剧,里面就有这样的情节。利用历法算出日食的时间,配合这时间放出一些预言,当日食真的出现时,老百姓甚至达官贵人就不得不接受预言中说到的事情——因为“天意如此”。
现代社会,借助日食这样的自然现象蛊惑人心的事情,至少在文明开化的地区大约不可能发生了。但是现代人有没有被别的东西所蛊惑呢?不得而知,倘若有这样的东西,陈木大约也属于被蛊惑的人群。被蛊惑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被蛊惑了呢?如果知道不就没被蛊惑了吗?
率先恢复的是电梯,只可惜已经错过下班高峰了。几个来送饭的病患家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踏进电梯、按下准备去的楼层,丝毫没有提心吊胆的神色。
之后不久,中央空调也总算恢复了。天花板上的出风口吹出了冷风的时候,陈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要把空调机房、电梯机房和空调水管巡视一遍,只是走个过场,看不出来什么的。
挥手送别技工们的三辆车之后,陈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9:05。他又忘了打电话给艳艳。不知道艳艳现在在哪儿,是已经回家了,还是在幼儿园等他。陈木在手机上按下了艳艳的手机号码,但是犹豫了一下没有拨出去。每天傍晚艳艳的手机就没电了,不是吗?
他回办公室放下工作笔记,拿上背包,往幼儿园走去。
突然想到了车美人。奇怪,居然一个下午都没有想到车美人了。如果不是因为空调水管爆了,现在他应该已经找到车美人了。
当陈木想到车美人的时候,他发现车美人的脸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她圆圆的脸、细细弯弯的眉毛、大而漂亮的眼睛、窄而薄的嘴唇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车美人的脸了。如果他会画画,他想,不用再看一眼照片了,他就能把车美人的脸庞画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陈木想起了已为人母的前女友。前女友的名字,陈木已经不想再提起了,或者说,连她名字里出现的汉字也不想再看到了。但关于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时间的许多点滴,陈木却无论怎么用力都没有办法按下Delete键。
他们是在大学二年级时在勤工俭学中认识的,前女友的专业是生物学。她常自嘲说是被“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这句话骗上船的。她喜欢动物,较之于皮肤光滑而有粘液的两栖类,更喜欢体表覆盖着厚厚毛发的哺乳类。
人长皮肤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恶心,动物长出毛发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可爱。她时常这样向陈木灌输她的歪理邪说。
但大学的功课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陈木时常觉得她心目中学生物的样子更类似于动物园的动物饲养员。真实的状况是只能同电脑屏幕上的A/T/C/G打交道,即便偶有与动物,通常是线虫或者果蝇的接触,呃,令人有些作呕。
她是十分感性而情绪多变的人,比起生物学这样的理科,可能更应该去学个文科。她十分真性情,或者说,十分不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受到了委屈也好,看到了感人的故事也好,爆发出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的事情。如果受到了冤枉,或者不公平的待遇,不论对方的身份地位,或者身高体重如何,也会在一瞬间奋起反抗。就是这样一个十足的傻瓜,只有不到1米6的身高,很难想象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能不能保护好自己。
与他在一起的三年,陈木时时在知心大哥哥与救火队员两种角色之间切换。她哭,他将她揽入怀中。她怒,他依旧将她揽入怀中。他陪她泡图书馆,陪她一大早上去教室占座位,陪她去食堂新开的窗口排队买热干面,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在校园里乱逛……
在与她的相处中,他付出的很多。为了给她买好看的裙子,努力找家教一类的兼职来做。为了给她买想吃的蛋糕,晚上来回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出学校。他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而他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也许只有陪伴而已。但陪伴本身,或许正是陈木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每年寒假,当他送她到火车站,看着她穿过检票口消失在人山人海里,他总是怅然若失。等到他回到宿舍,坐在电脑椅上,环顾她摆在他桌上的盆栽和摆件,再看看其它几个或整齐或敷衍的折叠起来的床铺。在空空荡荡的校园和宿舍里,陈木无法享受孤独。
只有每天被许多人包围着的人才需要享受孤独,时刻孤独的人只想抓紧稻草。
她,或许就是他那时抓紧的稻草。
无法保护好自己的她,现在正在别处由别人保护着。甚或,女子本弱,为母则强。现在的她也许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了。毕竟,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连陈木也快步入爱情的坟墓了。
被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前女友也好,许艳艳也好,也许是谁都不重要,或许,就算是车美人也无不可。就好像陈木这个名字一样,她们也仅仅是被不同的名字命名着,被摆在不同的位置上做着不同的事情。人与人的本质,有什么差别呢?
使人不一样的东西,最基础的是基因。但陈木记得前女友说过,人和猪的基因相似度为83%,而与大猩猩的基因相似度高达99%。但人比起猪或者大猩猩,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智慧生物,基因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说了算,十分令人怀疑。
从陈木的角度而言,使人不一样的东西,是环境,是经历。就环境而言,家庭的作用又比学校的作用更明显。比如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小学生,有的开朗活泼,有的拘谨木讷——造成这差别的不是老师,而是家长。不是家长传递的基因,而是家长的言行举止。挨着打长大的人,以后也会用暴力的方法来对待自己的孩子,这不是基因的作用,是行为的学习。经历的差别是环境与个人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即便经历相仿的两个人也有可能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和处事方法。人这种生物,长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就会下意识地筛选向他袭来的信息,选择性的接收或者无视。所以,成年之后的人,与其说是被环境造就的,不如说是在环境的影响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陈木依稀记得前女友说过的,隔在世界与人之间,有他自己编织的选择性透过膜。
所以,使人不一样的东西,终究还是人自己的选择。人可以贫穷但开朗,也可以富有而抑郁,环境对人的影响远没有人以为的那么大。
周五的傍晚,这里的公路上总是异乎寻常的拥堵,多得是开着私家车准备到城里去吃吃喝喝玩玩的人。陈木其实不能理解他们跟风出行的行为,但是又能体谅他们想要逃离暂避的心情。他走在公路边的人行道上,身边不乏行色匆匆时不时说一声“借过”,就从陈木身边挤过去的行人。
在还没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陈木看到了车美人。
其实他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但他就好像被电击了一样,一瞬间就知道了那就是他要找的车美人。他不禁一路小跑过去。
跑到跟前,陈木确信是车美人无疑,不必找出照片来比对。
“你来啦!”陈木循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正同车美人说话的恰是他的艳艳。“抱歉,我来晚了。”他脱口而出,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艳艳的,还是说给车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