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味道比想象中的好得多。浅浅的橙红色,充盈着透明的小小的玻璃酒杯,既不落落寡欢,又不咄咄逼人。
“这个酒,有点儿意思。”说话的是孙胜利,他六十岁,头发仍旧乌黑一片,也许是染的。在他黝黑的、皮肤粗糙的脸上,找不到三十多年前那个白净的、稚嫩的小伙子的样子,连神情也是迥异的。他的手大大的,手掌上还有老茧。小小的玻璃酒杯握在他的手心里,让人有一点担心,仿佛玻璃杯下一秒就会“咔嚓-”一声碎了。他的笑张扬而外露,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本性未移。当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嘴黄得发黑的牙齿,甚至喷出浓浓的烟味,看来他已经是多年的老烟枪了。饭还没有吃完,他已经摸了三次口袋了,那里面想必放着烟盒。但他终究没有掏出来,不知道是顾忌老态龙钟的王建业,还是厨师大人苏菲。
酒是苏菲过年前泡的石榴酒。因为好奇,王建业算是旁观了整个泡酒过程,当然,是在厨房门外。剥出来的石榴果粒,小块小块的黄冰糖分别盛在两个玻璃大碗里面,碗是认真擦过又风干的。还有刚打来的用米做出来的酒,非得是米做的不可,玉米啊,高粱啊,都不如米做的好。酒的度数,必须在40度以上,所以苏菲准备的是53度的。泡酒的玻璃瓶子,是先在沸水里面煮过的,捞出来放凉。不用管它,余热自然会把水蒸干的。一层石榴米,一层冰糖地往玻璃瓶里面码材料,这个过程是徒手操作。苏菲不喜欢用一次性手套,凉拌之类的操作用筷子搞不定的,大抵直接上手。王建业对此毫无怨言,毕竟徒手揉搓出来的面团蒸成包子馒头,这不是几千年的传统吗?
石榴米和冰糖码到瓶的容量80%的位置,就可以停了。接下来要做的,是往里面倒进白酒,让白酒淹没所有的固体,就够了,不需要倒得特别满。然后用保鲜膜盖上瓶口,再拧紧瓶盖。剩下的就要交给时间了。苏菲把这些瓶子放在冰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面,刚开始一段时间她还时不时蹲在那里上下颠倒着瓶子,时间久了也就忘了。算算日子,这些酒泡了已经有差不多半年时间了。石榴米已经失去了饱满的、完整的形状,引以为傲的红色已经转移到了酒里面。过滤之后的石榴米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团难看的东西,但酒却晶莹剔透着含蓄内敛的深红色。
最终喝到嘴的还不是这原汁原味的石榴酒,算算度数,这刚泡出来的石榴酒怎么也得有20度吧,还是太高了。所以苏菲用小茶壶煮了桂花茶,用桂花茶的茶汤来稀释了石榴酒。混合的比例差不多是1:3,这下好了,只剩下5度左右了。所以,酒的名字就叫作石榴桂花酒。不是从谁那里学来的,完全是苏菲原创的。王建业尝了第一口,大呼好喝。一丁点儿冲人的感觉也没有,甜而不腻,味道很是温和。含一口在嘴里,最先袭来的是桂花的香味,跟在后面的才是酒的味道。至于石榴的味道,王建业的脑袋里没有石榴的味道这个选项。他不喜欢吃石榴,但是桂花石榴酒什么的,属于人间美味。
最后调配好的桂花石榴酒只有一小瓶,装在一个广口细脖子大肚子的麻面玻璃瓶子里,王建业还不知道自己家里有这样的东西。小小的玻璃杯与瓶子的花纹是一样的,想必是一整套的。王建业问了苏菲,才知道这是一套日式的锤目纹的酒盅,是苏菲退休的时候,哪个前同事送她的饯别礼。
等到油炸花生米端上桌,三小杯的酒斟上之后,王建业才想起来,孙胜利不是要开车吗?能喝酒吗?
“不碍事儿,”对方把酒杯拿起来,深深地闻了一下,然后送到嘴边抿了一点,继续说:“这是九牛一毛,我的酒量,那可是,哈哈哈哈……”他张大嘴巴大笑了起来,红红的舌头上舌苔黄黄的。
晚饭的菜肴很是诱人,一盘子红彤彤的红烧肉,肥瘦相间,猪皮反光,令人忍不住咽口水。一盘子肉末茄子,茄子是裹了面粉预先炸过的,金黄的面粉衣上粘着粗粗的、褐色的肉末,翠绿的小葱碎撒在因为遭遇高温而变成了深紫色的茄子的外皮上。要不是孙胜利坐在旁边,而苏菲又还没有落座,王建业一定已经把那茄块连同肉末和小葱一起塞进嘴里了。紧接着端上桌的菜颜色非常艳丽,红黄绿三色齐全,仔细一看,原来是番茄秋葵炒鸡蛋。秋葵是最近两年才出现在王建业家的餐桌上的,一开始他还不太吃得惯,吃在嘴里滑滑的,但是没什么味道,总让人觉得怪怪的。仔细观察盘中的秋葵切片,王建业想到了莲藕。但是莲藕的洞洞中间,是没有种子的,况且莲藕长在土里而秋葵长在枝上,可见并不是同一类型的东西。直到后来王建业在苏菲的菜架子上看到新鲜的秋葵的时候,他才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秋葵这东西,就是大号的芝麻吧?只不过芝麻是只吃米米,而秋葵是连壳一起吃。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立马就把这个想法安利给了苏菲。刚好那个时候别人送了十几粒秋葵种子给苏菲,不是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吗?就来种一下秋葵,看看是不是也开花节节高咯!
结果种出来8棵秋葵,在白色的泡沫箱子里,站成了两排。很快就开了第一朵花,花谢了之后凸出来一个小小的秋葵的雏形。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从那之后,王建业隔几天就有一盘子番茄秋葵炒鸡蛋吃。一直到秋天气温降低之后,秋葵才慢慢不再开花结果子了。而实践证明,秋葵确实像芝麻一样,一边开花一边长高。一边结着果子,下面的叶子慢慢地变黄脱落,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招待孙胜利的秋葵,应该也是苏菲的菜盆里种出来的。她每年都留一个最大最漂亮的秋葵果子,让它变老变成熟,然后把它的种子剥出来,第二年种下去。说起来,秋葵已经在王建业家里落户了。
最后一个菜是素四物汤。这道菜也是有讲究的,是苏菲在书里面读到,号称孙中山先生最爱吃的。所谓的素四物是黄花菜、黑木耳、豆腐和豆芽,这样的组合看上去有点奇怪,但据说具有清热解毒去火的功效,最适合夏天吃了。苏菲刚开始做素四物汤的时候,只是按照书上说的,把这四种食材放在一起煮,味道嘛,老实说不敢恭维。做的次数多了,她想出了一个改进方法。泡发的黄花菜和黑木耳都切得碎碎的,豆芽也切碎,至于豆腐,索性直接用手捏的细碎。奇怪的是,食材完全没有变,只是切得细了点,味道就完全提升了好几个等级。改良后的素四物汤,竟然能够吃出西湖牛肉羹的感觉。不消说,眼下端上桌的就是一碗改良后的素四物汤。
“先喝酒吃菜,包子还在煎着。”苏菲一边坐下来,一边说。
王建业和苏菲都坐在他们平常坐的座位上,长方形餐桌挨着的两条边上。在王建业对面的长边上,给孙胜利摆了一个椅子。所以,王建业同孙胜利面对面坐着,聊天啦,推杯换盏啦,倒也方便。苏菲单独坐在短边上,起身去厨房也不需要惊动任何人,这是她常年坐在那里的原因。
酒是好酒,泡的时间也足够。要不是孙胜利要来吃饭,苏菲也许把泡着酒的事情忘光了。要不是他来吃饭,苏菲作为礼物得到的酒具,也许总也等不到一显身手的机会呢。至于苏菲为什么一直保留着酒具,又为什么突然泡上了酒,王建业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也许苏菲本就有与他小酌两杯的意愿,王建业这样想着,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时不时陪苏菲喝两杯。
王建业一直喋喋不休,给孙胜利讲苏菲的菜,讲红烧肉怎么做好吃,讲他们种在阳台泡沫箱子里面的秋葵,讲苏菲版素四物汤的历史沿革。只要没有人说话,他就觉得尴尬,他害怕冷场,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酒是暖场的好东西。喝了几杯之后,苏菲和孙胜利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孙胜利提到了当年第一次吃到苏菲做的大包子时的惊艳,苏菲赶紧跑去把平底锅里的生煎包端了出来。白色的平盘里面,装了八个个头小小的生煎包,交错开堆成了上下两层,还在发出着呲呲的声音。
“尽管吃,我做了很多,你还可以带几个回去。”苏菲把盛了生煎包的平盘放到桌上,一面坐下来,一面对孙胜利说。
“嫂子的手艺越来越好啦!”孙胜利迫不及待地夹了一个生煎包,咔嚓咬了一口,也许是因为刚出锅太烫了,他嗖嗖地吸了两口气。王建业仿佛闻到了韭菜的香气,尝到了粉丝的Q弹,也赶紧不甘示弱地把筷子伸向了生煎包。
“哥,你知道我当年咋个坐牢的吗?”酒差不多快喝完的时候,孙胜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王建业正把筷子伸向盘子里的最后一个生煎包,听到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坐牢了?”装傻这件事情,逼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得干一干的。苏菲站起来把最后一个生煎包抖落到王建业的碗里,准备去再盛一盘。听到王建业说的话,她才反应过来,一脸惊恐地盯着孙胜利,嘴上已经脱口而出:“啥?你坐牢了?”苏菲是真不知道,不像王建业,靠的是演技。
“哦,原来你们不知道。”孙胜利端起酒杯让酒沾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那我的信,你们也没收到吧?”
“你寄信来了?”苏菲皱着眉头,转过头去看王建业。
“信?什么信?”王建业心里直打鼓,信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距离不到3米。
“哎!我就说嘛,那年头乱的很,啥也靠不住。”孙胜利摇头晃脑地说着。但在王建业看来“靠不住”这三个字针对的不是邮递,而是他自己。
“到底怎么回事?”苏菲收回了取盆子的手,重新坐下来了。她的双手放在大腿上,身体向前倾斜着。
“三十多年前啦!”孙胜利把酒杯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慢慢咽下去。“1983年,严打那会儿,还记得吗?”
苏菲点了一下头,想必她的脑海里也泛起了一些那时的记忆。
“那年我27岁,啊呀,老大不小了。”孙胜利把酒杯放回桌子上,夹了一粒油炸花生米扔进嘴里,咔吱咔吱地嚼起来。“我那会儿跟一个有夫之妇有点那个,用现在的话说叫暧昧吧。她比我大,大了差不多六七岁。”孙胜利又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眼睛盯着王建业,说:“哥,她好像跟你是同龄的。”说完他又转过头去看苏菲,“有一天,她说她自行车链条松了,问我能不能帮她调整一下。我当然就拿着螺丝刀去了啊。”他又停下来嚼了一粒花生米,“我在车棚里,给她把链条调紧了,就准备进她屋里去喝口水说说话什么的。走了没两步,来了一拨气势汹汹的巡警。我不想跟他们打照面啊,也不方便叫他们看见我进她屋啊,就想着掉头换条路走吧,结果,”他又停下来,抿了一口酒,“那伙人上来就把我按倒了,因为我手上拿着螺丝刀,又在别人的车棚里,就一口咬定我是偷自行车的。”
“你没解释清楚?”苏菲的手攥着大腿上的裤子,已经握成了拳头。
“当然解释了,我说我是来修车的,可是也得他们信啊!”孙胜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他们问了她,她一口就否认了。”他停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桌子。“这不能怪她,她老公就是个修理工。要是她承认了,我们的事儿还不一定被想成啥样呢!”他的声音小了,听上去像是喃喃自语,“幸好她没承认。不然流氓罪,直接枪毙。盗窃罪,无非关几十年。”
苏菲站起来,把手轻轻放在孙胜利的背上,拍了拍。
“那信是?”王建业犹豫着问。
“哎!幸好你们没收到!”孙胜利抬起头来,看着王建业。“那时还在狱里,想做点生意来着,犯法的。”他把目光移向桌面上的油炸花生米盘子,“因为我没筹到钱,所以没带上我。做上生意的那几个,后来抓到枪毙了。”
孙胜利的声音轻轻的,可听到“枪毙”两个字的时候,王建业的心里还是一咯噔。
“还好没收到,没收到好。”苏菲呢喃着,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三十年前的真相总算是揭晓了。但算得上是救了孙胜利一命的王建业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再看看苏菲,她几乎算是瘫倒在椅子上。这些信息对她来说来得太突然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一下。
吃完饭,苏菲把剩下的十几个生煎包全都兜给了孙胜利,他是孤家寡人,没有女人照顾的。王建业没对生煎包的事情发表任何异议,还不停强调叫孙胜利以后多来家里玩。久别重逢的晚饭,到接近9点的时候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