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书房可是个体力活啊!我能不出去散步了吗?”一大早上,王建业就把抹布攥在手里,对苏菲说。
半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刚吃完了早饭。早饭是黑豆豆浆,猪肉韭菜馅儿的包子,玉米馒头。包子和馒头都是从外面的早点摊买回来的,不过豆浆是苏菲自己用豆浆机打出来的。提前一晚泡的黑豆,连泡豆子的水下层也变成了浅浅的黑色。打豆浆需要半个小时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时间里,去外面的早点摊排队买包子和馒头。打出来的黑豆豆浆颜色却没有黑豆那么黑,可能是因为黑豆的黑只在皮,而里面其实是青色的。所以打成豆浆,颜色就会变淡很多。但不管怎么样,黑豆豆浆都充当了早餐里“黑”的角色。
出去排队买包子的人是王建业,这是他主动要求的,但要买什么买几个是苏菲交代的,王建业只是个跑腿的。早点摊的生意很好,这个时间全是附近的老年人在排队,差不多都像王建业这样端着自家的碗,连塑料袋也替老板儿省了。通常会看到三两个熟人,毋庸置疑,都是退休后闲得发慌的老头儿,差不多都是看着彼此变老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意思意思寒暄两句,天气啊,哪哪又在施工啊,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像话啊之类的。不过今天早上王建业没有遇到熟人。
早点摊旁边有几个小的正方形的折叠桌子,周围随意地摆着几个塑料板凳。桌子上堆着几个蒸笼,最上面的一层敞开着,没有多少热气,看样子是早早就出锅的。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马尾辫上绑着一朵红花的小女孩正在把里面的馒头夹到塑料袋里。每袋放两个,装好一袋就系上,码到另外一张桌子上面。王建业猜想那是给一会儿将要蜂拥而至的年轻人们准备的。
虽然说单位已经好多年没有分房子了,但是这几年周围住的年轻人却多了起来。王建业开始只是纳罕,后来听苏菲说了才知道。好多人搬到城里新买的房子里面去住了,分的房子空了出来,就租给了没有分房子的新职工。听说各个街区的房租价格有所差别,单就他们这个街区,房租也差不多一个月一千多了。
就是这群花一千多一个月租着别人免费分到的房子的年轻人,早上吃着凉了硬了的馒头,冲出去工作,支撑着我们这个地方的发展啊!我们这群老头儿老太太能够拿着退休金优哉游哉地生活,恐怕也是因为他们吧!
王建业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篇文章,好像是一个患了癌症的老教授说的吧。老教授在确诊癌症之后得到了非常尽心尽力的治疗,费用当然是公费。感觉自己就像癌细胞,老教授大概就是这样说的吧。癌细胞也是细胞,但是是生长失去了控制的细胞。与其说是失去了控制,不如说是不顾一切地掠夺其他细胞赖以生存的营养以供自己享用。躺在病床上因为花费不菲的化疗、放疗更加奄奄一息的老教授说,感觉自己就像癌细胞。
想到这里,王建业感到一阵寒冷。他低头去看手臂,衰老的、布满斑点的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所以,吃完饭之后,他稍事休息,就决定开始今天的整理工作,当然,必须要尽快找到照片。散步就不去了,很快外面就要热起来了。
“收拾书房可是个体力活啊!我能不出去散步了吗?”王建业就把抹布攥在手里,对苏菲说。
“哦?积极性这么高?难得啊!”苏菲正在收拾菜架子。餐桌的旁边,立着他们的大冰箱。冰箱旁边的地上,坐着菜架子。虽然被叫作菜架子,但那东西本身,想必不是为了被当作菜架子使用而生产出来的。
那是一个四层的不锈钢架子,因为层间距稍微小一点,所以比王建业那些同样是四层的木书架矮了不少。买回来的菜,倘若不需要放在冰箱里面,就放在这个架子上。架子是什么时候潜入王建业家的,他完全不知道。直到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负重累累了。最下面一层,通常摆着土豆、红薯、紫薯,中间两层放着苹果、橙子、把手被保鲜膜包住了的香蕉。最好玩的是洋葱,被一个挨着一个塞在丝袜里面挂在菜架子的侧壁上。另外还有大蒜头,苏菲用红色的毛线像系住小蝌蚪的尾巴那样把大蒜头穿成了一串,挂在洋葱的旁边。毛线上有几个空了的线圈,想必是原本绑在那里的大蒜已经取下来吃掉了。
距离最近的菜市场从家里走过去只需要十分钟,小区门口也总是有附近村里的农民挑着当季的蔬菜来卖。在王建业看来,完全没有在家里囤积蔬菜的需要。但是,囤积蔬菜,也许正是苏菲的爱好,是使她感到快乐和安心的事情。
苏菲每天早上都要打开冰箱,检查里面的蔬菜。也要蹲在菜架子前面,清理上面的东西。基本上所有的东西都要赶在坏掉之前吃下去,但也有放坏扔掉的时候。王建业看着苏菲从苹果口袋里拿出一个有一半儿已经变成褐色的苹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最后还是扔进了餐桌下面的垃圾桶里面。王建业想起了那个“先吃好苹果,还是先吃坏苹果”的故事。
“要不,做点苹果酱好了。”苏菲一面自言自语着,一面把整袋苹果从架子上拿下来。她把苹果放在地上,用手撑着自己的鞋站起来,然后弯下腰拎上苹果,朝厨房走去。
“我用了这个抹布,”王建业挥了挥手里已经变成灰色了的小黄抹布,“这个是擦桌子的吧?”
“用吧,用吧!”正要走进厨房的苏菲被打断了,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盯着王建业。“那是我擦鞋的抹布。”
“啊?”算了,擦鞋就擦鞋的吧,王建业悻悻然地朝书房走过去。
先吃好苹果,还是先吃坏苹果?如果每天吃一个苹果,要是先吃坏苹果,恐怕每天吃的都是坏苹果。要是先吃好苹果,恐怕到后来就会发现有不少苹果已经坏得没法吃了。先吃好苹果,还是先吃坏苹果,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
还是苏菲聪明,发现苹果要坏了,就把它们做成苹果酱,这样就不用吃坏苹果了,而且一点儿也不会浪费了。
白塔木雕扔进垃圾桶里,长城镇纸也扔进垃圾桶里,垃圾桶已经满了。王建业用湿抹布把熊猫笔筒擦了一遍,擦完之后的笔筒湿漉漉的看上去还挺新,它把它放回了书架上。现在书架的第一层只有这个笔筒,光秃秃的。虽然是笔筒,但是里面没有放一支笔。虽然是笔筒,但是没有被摆在书桌上,而是被放在书架上。王建业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上面的熊猫形容憔悴,丑陋不堪。终于,他把熊猫笔筒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垃圾桶已经满了,王建业把毛绒玩具狗提溜起来,把熊猫塞到了它的下面,又把狗放了回去,用力按了按。
书架的第二层是相册、集邮簿一类的东西,上面一样落满了灰尘。这一次王建业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一样一样地把它们搬到地上来。
相册有十来本,大小不一,大的居多,都是在王建业当上了不大不小的处级领导之后的照片。最多的是单位组织出游的照片,春游的,秋游的,疗养的,按照不同的活动做成一本一本的。这些相册是单位做好了之后发到个人手上的,也有部门自己做的,大体上都是装帧优美的。也有参加学术活动的照片,在红色大横幅前面的合影很多,王建业几乎无法从里面找到自己。也有发言时的照片,那个时候条件简陋,站在讲台上,面前杵着一个话筒,就这样作报告。有两张照片拍到了后面的幻灯片,但文字基本上是看不清楚的。只有讲台后面墙上贴着的横幅能提示当时的场合。
对于这些作了报告发了言的会议,王建业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印象的。但是奇怪,越是近的,越是不记得。大约是因为早些年上去讲的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结果的缘故,自己动手做的印象到底还是要深刻一些。做了领导几年之后,自己动手做实验的机会几乎没有了,都是指挥着别人去做,同时指挥很多个学生和职工,靠跟他们聊天的方式来指导工作。另外还要应付上面的领导,拿着下面人的成果去汇报工作。繁杂的琐事也变得多了起来,质量、安全、保密都要统统抓起来。另外还要想尽办法安排学术交流,一方面给年轻人创造更多学习和提高的机会,另一方面也要增长自己的知识和人脉。
当了领导之后,留下的照片很多,但是留下的属于自己的记忆却少得可怜。
小的相册里差不多都是家里人的照片。比起那些装帧精美的大相册,王建业还是更喜欢看这些。
大约五六岁的阿伦在上学去的路上遇到了王建业的同事,人家给拍的照片。那会儿还是在山沟沟里面,背景是树和隐藏在树之间的红顶的房子,同事所骑自行车的前车轮也出镜了一小部分。阿伦把书包拎在手上而不是背在肩膀上,他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但是微微撇着的嘴角看上去像是还在为什么事情生气。
王建业记得同事当时把这张照片拿给他的时候,他看到的第一眼就很喜欢,觉得照片把阿伦的骨子里的脾性都表现出来了。
拍照片的那个同事哪里去了?照片是八几年拍的,拍照的是个刚刚分配来不久的男孩。非常热心,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很好看。可是好像在那以后不久,男孩就离开了。他家原本是城市里的,结果分配工作到了穷乡僻壤里,所以家里设法托关系走后门,给他调到别处去了。
其实,那个时候准备分配给王建业他们的新楼房已经在建了,几年之后王建业就带着苏菲和阿伦搬进了新房子。如果那个同事没有走的话,现在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应该能碰到吧,也已经成了小老头了吧。
阿伦的照片不多,那个时候拍照还不流行。到了小苗出生,拍照已经流行起来了,而且家里也宽裕了。有几张苏菲抱着小苗,王建业把阿伦揽在身前的全家福,四个人都规规矩矩的,脸上的表情多少有点僵硬。背景乍一看是花和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幕布。那几张照片都是全家人一起穿戴整齐去照相馆照的。王建业只记得那个时候去照相馆照相对苏菲来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她要提前一天去做头发,去拍照的当天还要指导王建业穿衣服,阿伦和小苗的衣服更是由苏菲一手包办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门,留下了这几张表情僵硬的照片。
现在看来,当时苏菲头上的发型不见得有多好看,王建业身上的衣服穿得别别扭扭的,原本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也显得呆呆傻傻的。
而那个时候,拍摄那些照片的时候,究竟在经历着人生怎样的阶段,却完全看不出来。能看到的变化只有,孩子们越长越大,从被抱在怀里到自己站在一边,而王建业的身材越来越横向发展了。苏菲却没有多大的变化,连拘谨的笑容都相仿。
要不要找机会再拍一张全家福呢?阿伦、许丹丹、小凯、小苗、廖鹏,当然还有他和苏菲,来拍一张全家福。王建业突然想到傅玲玲,可惜她们母女是不能够出现在他的全家福中的。他感到遗憾,但无可奈何。
收拾照片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因为很多照片的后面都有一个时空隧道。一旦凝视着照片,人就被吸引进去,陷入了回忆之中。也许,人老了的标志之一,就是变得热衷于回忆了。王建业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那虽然是条粗粗的手臂,但是黄褐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很多深褐色的老年斑。时间走得太快了,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还有好多东西没有看清楚,就老了。
王建业一直留心着记忆中那张和孙胜利的合影,可是他把所有的相册都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记忆中孙胜利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的样子如此清晰,他甚至记得不远处有着古色古香的房子,可是这样的照片他完全找不到。难道,存在这样一张照片这件事情,是他的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