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值班啊,你忘了吗?”艳艳皱着眉头嘟着嘴瞪着陈木。
他们现在站在幼儿园外面的公交站牌下面。大约是十分钟以前,陈木走到了幼儿园,就在能看得见艳艳的公交站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陈木准备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这里等着她。他没有专门去吸引艳艳的注意力,或者特意跟她打招呼,但她还是注意到了他。
陈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连上移动数据,开始随意地在朋友圈、QQ空间里面逛哒。时不时抬头瞥一眼艳艳,只要瞥见她还在那里,就放心地继续在手机的世界里游荡。
陈木先注意到的是鞋。他注意到一双白色的低跟小皮鞋停留在他的面前,正对着他好几秒钟没有移动。陈木以疑惑不解的表情抬起头来向上看,迎来的却是艳艳的目光,那目光里仿佛有一扇正对着冰雪世界的传送门,陈木恍惚之间感到了寒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
“你在这儿干嘛呢?”艳艳的语气很平静。
“等你下班啊。”陈木像往面包片上挤沙拉酱那样赶紧在脸上挤上讨好的笑容。
“我今天值班啊,你忘了吗?”艳艳生气的时候,嘴会微微歪向一侧,似乎是因为用牙齿咬住了部分的嘴唇造成的。陈木想起很久以前,为了阻止艳艳做这个生气的表情,他曾直接把她揽进坏了亲上去。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这样做了呢?
陈木想起来,就在前不久艳艳才同他大吵了一架,因为摔东西而使家里变得一片狼藉。杯子和盘子的白色碎片躺在红的红酒黄的芒果汁里,陈木想到夜晚仰面躺在沙漠中抬头望着满天星河的旅者。美则美矣,太过惊心动魄。
“你先回去吧!”艳艳见陈木不吭声,干脆一跺脚,转身走掉了。
陈木楞在原地,竟然没反应过来说一声再见什么的。
这一天过得十分充实,可能是上班三年以来最充实的一天。他先是通过监控录像获得了车美人移车时的照片,然后又迅速地排除了急诊部、健康管理中心、门诊部,现在已经将车美人的所在之处锁定在住院部。尤其是下午,他主动开口向好多好多人打听了消息,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就在他走在下班路上的时候,他还是踌躇满志的,满心想着与人交往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要是没有忘掉艳艳值班的事情就好了,今天就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了。陈木想起来中午自己一个人去吃炒河粉,那不过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对艳艳值班的事情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的,怎么后来居然死死地忘掉了呢?
陈木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转身悻悻然地离去。他不再是身姿矫健的沙丁鱼了,变成了垂头丧气的战败公鸡。
马路对面,傅玲玲正牵着黄依依对许艳艳挥手说再见,不过陈木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
婚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有冷战了。陈木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句子,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中也有几百次想要掐死对方的念头。他那个时候不信,只当做笑话来看。现在想来,未必不是真的。
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作为男生,这确实是陈木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在此之前,结婚就像好好学习、考大学、工作一样,是人生里的必办事项,从来没有考虑过它为什么在那里。
生理上的冲动陈木当然也会有,但是还没有强烈到必须要怎么样的程度。在被前女友抛弃又还没有结识艳艳的那两年时间里,陈木几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性生活。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强烈的不适,也没有对美好的肉体充满向往。
比起肉体的契合,陈木也许更看重精神上的合拍。他所追求的,与其说是婀娜多姿的有形之物,不如说是某种灿烂夺目的光芒一样的东西。连陈木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陈木所追求的,也许不是非要结婚才能获得。而结婚,可能只是通往幸福的列车途经的一个车站,没有必须下车的理由。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陈木接下来的人生,已经写好了。无外乎工作赚钱,还房贷买车,生儿育女。除此之外,如果还能找到一个兴趣爱好,保有一点自得其乐,就已经是高配的人生了。
离开幼儿园大概一里路之后,陈木的肚子很放肆地咕噜了一声,叫醒了它浑浑噩噩的主人。陈木赶紧左右张望,果不其然,走在他左边的一个胖胖的须发微白的爷爷正一脸和蔼可亲的看着他。陈木感觉脸颊一热,赶紧低头一路小跑走开了。
首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然后才能考虑其他的。饿着肚子的时候是没法冷静思考的。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女娲娘娘用泥捏出来了人类,把他们放到了凡间,最开始的人类是不会吃东西的。有一个天神被派到人间来转述女娲娘娘的旨意,告诉人每三天吃一顿饭。可是那个天神,是个糊涂的天神。他到了凡间觉得很好玩,于是到处游玩了一番。玩累了之后,他在一条小河的旁边睡着了。睡醒了之后,天神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有任务在身的,可是女娲娘娘的旨意,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想啊想啊,使劲地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了。啊!女娲娘娘说告诉人每天吃三顿饭。天神于是把这个“旨意”传递给了人,从此,人因为需要吃太多的东西,所以总是为了寻找吃的奔波劳碌,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做更多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陈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妈妈讲给他听的。彼时尚且年幼的陈木只关心犯了错误的天神是否会受到处罚,完全不在意“三天一顿”还是“一天三顿”的差别。现在回想起来,人这一生,确确实实总是在为以食物为主的许多生理需要而奔波。倘若真的有那个把“三天一顿”弄错成“一天三顿”的天神的话,再怎么惩罚他都不为过。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陈木就知道贪吃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幼年时代,妈妈时常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别人家贪吃的小孩的行径。譬如偷偷拿鸡窝里的鸡蛋煮熟了吃,譬如将筷子插到面条里面转圈以便多夹一点,譬如偷吃糖罐里的白砂糖……妈妈的描述时常伴以嗤之以鼻的表情,以至于幼时的陈木不得不按捺着肚子里的空空如也,斜着眼睛偷偷观察妈妈,趁她不注意时,赶紧咽下一口口水。
终于,陈木长成了一个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不吃、有啥吃啥、吃啥都好吃的人。
再往前走就是中午吃过炒河粉的小摊了,现在那里已经爆满了。陈木远远地站住,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凑热闹。他考虑了很久,还是走开了。
值班的日子,艳艳也只能押后吃晚饭。陪小朋友等着家长来接,这样的工作应该不太好做。看着别的小朋友一个一个被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接走了,而自己却坐在小板凳上痴痴地等着。处于这种情况下的小朋友,心情想必好不到哪里去,恐怕随时都有放声大哭的可能。这种时候,值班的幼教老师自然只能耐心地陪在小朋友的身边,陪他/她玩儿,分散他/她的注意力。
据说原来幼儿园是管晚饭的,大概四点多钟吧,小朋友们和老师们一起吃晚饭。但是后来取消了,取消的原因是因为很多家长抗议,说小朋友在幼儿园吃了晚饭之后,回到家里更好更有营养的东西就吃不下去了。幼儿园也想省了给小朋友准备晚餐的事儿,毕竟还有食品安全的问题要考虑,所以干脆顺水推舟,把晚餐改成了发一次水果。
相比于贪吃会被批评甚至挨打的陈木小时候,现在的孩子如果爱吃东西,不知道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会有多高兴。这当然是因为现在经济条件好了,物质丰富了。但是,没东西吃的时候就不让小孩吃,东西多得吃不完的时候就催着小孩吃,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陈木几乎是机械性地交替使用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路边有个挑着担子卖芒果的,仔细一看就是前两天的那个中年妇女。
应该给艳艳买点芒果的,陈木朝妇女走过去。可是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满地狼藉的画面,白的、红的、黄的,他停下了脚步。
起因是芒果,不想再看见芒果了。
妇女已经注意到了陈木,正开口招呼他,见他突然又大踏步走开了,一脸错愕。
结果陈木空手回了家,不仅两手空空,而且腹内空空。当他意识到需要喂饱的不仅仅是自己,而且还有艳艳的时候,他的钥匙其实已经插进钥匙孔了。他赶紧拔了钥匙塞回口袋里,往外走去。
要么去旁边的小超市,买点面包或者泡面;要么就回到刚才路过的小吃街去打包一点饭菜。差不多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以外有一个很小的菜市场,说是菜市场,其实只有一个售卖许多不同蔬菜的菜摊,占据了很大的面积。因为是专门针对他们这样晚上下班还要回家做饭的年轻人的,所以每天都从傍晚前后开始营业,一直到很晚。
是面包泡面,还是炒饭炒面,亦或是新鲜蔬菜,必须要做出决断了。陈木在路口站住了,不同的决断对应不同的方向,然而他还没有考虑清楚。
“你在这儿干嘛呢?”这是陈木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果然看到了正朝他走过来的艳艳。她的长发随着走路的节奏轻轻飞舞着,额头前粘了几缕头发,似乎是被沁出的汗水挽留在那里的。她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搭在斜跨的黑色小皮包上。
“我准备去买菜。”陈木几乎可以说是急中生智,瞬间做出了决定。不久之前,他才惹得艳艳不高兴了,现在可得机灵点儿。
“不用啊!冰箱里有。”艳艳一面向陈木伸出手来,一面说,“走吧,回去吧!”
陈木赶紧接过那手,轻轻地攥着,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饭吃了啥?”艳艳微微靠近陈木的臂弯里,走了两步,可能是觉得热了,又与他拉开了距离。
“还没吃。”陈木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哦,我也没吃。”艳艳停下了脚步,扯了一下陈木的手,晃了晃,“要不我们出去吃吧?太热了,不是很想做饭。”说完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冲着陈木眨眼睛。
“好,那就出去吃。”陈木拉着艳艳转身朝去上班的方向走过去。
“我发现,对于你来说,只要不是立刻就能放到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的东西,都不能被称为食物。”晚饭他们进了一家之前没去过的川菜馆,点了一个宫保鸡丁和一个鱼香肉丝。吃饭的时候,艳艳突然这样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是不是会在食材堆里饿死啊?”艳艳低声说,虽然听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陈木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神经嘣得一下绷紧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中午看到艳艳打电话的情景。
“你当然不会不在我身边的。”陈木慢慢地、低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