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微醺,雀鸟弹过红瓦翘顶的树沟,落下几片叶子擦过池面,里头的鱼跃出来蹦哒几声便伏底而去,我靠在回廊边,隐蔽下耳边窸窸窣窣,扑扇挡在额前,隐约默读着自个绣在面花上的诗。
“钿头睥睨云节碎,忆语不得…”
不得什么…
“哈五…”
我困顿的眨巴眼皮,瞧见扑扇中的廊道静谧无声,惬酣的憩睡入中,恍惚梦境里听见轻透的脚步声,那人着一双印灰底麻布短靴从我的眼中慢慢走来,却总是看不清脸,他指腹深入三道口痕,掌印骨碌是轻稚却布满茧子。
不知为何,随着他向我不断走来,我心中却对穿麻布的粗鄙仆阶毫无鄙意了。
忽—
冷风微猛的掠过我衣袖,随着手中硬物打落下那刻我也惊醒。
只见朱华的红鱼尾眼阙下一双棕木瞳神灵犀的映入我目下,透出我雪白的脸蛋,一支素鶸青簪别落的长发下正及春漾少女,她的面容里干净的只剩下惑困,只剩下皇家尊贵的琼华之气,似正待着什么狂雨般的一场赤色煊夺席娟她的昂扬世界。
我缓过神来,只见眼前站着的白衣男儿约莫皇兄般大,十六七岁的模样,可我在当下不这么觉得。
我目光打量之处瞥向他的手里接攥着的褶皱之物。
“我的扇子”
我轻道,起身间,他只略往后退了一步,与我隔开一分紧凑的身局。
他低眸凝神了一刻手里的东西,拇指转摸了两下微微抬出。
我未看他,正欲伸手接过,想起阿婴说的男女分寸之话,内宫的女子不可随意与外室男子碰触,我瞧着眼前不知名的男儿,虽瞧穿身估摸着是哪宫的内侍,可也认不上名来。
微微后退,我正待他看懂颜色将扇留于廊椅上,此人却露出微微打探的神色,挑了个眉。
罢了,木头一个。
我有些不悦却也未在脸上显现的转身提裙而去,留得余光紧放在我背后的炽热神色。
…
“公主,用膳了。”
我在屋里歇了会午觉,起来已近昏暮,坐在西屋外帘的桌前,瞧见院里的奴仆不从前略显热闹的忙活,除草制备花木的宫女内侍多了几人,我身前伺候的宫女更是繁忙。
正服侍我用膳的婢子是从元修仪宫里调来得,因她平日好素斋,从小厨房到内屋伺候的宫女里裁了几人走,正好我又同她宫里玩乐过,对此人也是几分眼熟的,同小蝶一起近身伺候我,更是性温和,体贴周到的。
“玉溪,从我玉箱里拿一把扇子来。”
她与我夹菜,有些奇怪的,“您今个不是手里还拿着一把么,那把扇凉是最好了。”
“丢了。”
“丢了?怎么丢的,丢哪了,等用完膳奴婢去给您找找。”
“算了,估计也是被那个人拿走了。”
“那个人?”
我轻点头,“一个不知哪宫的内侍吧,见了也不知行礼,分知我不可同男子触碰,还不知道还我扇子。”
她有些觉着好笑,“竟是哪宫的内侍这么蠢?”
我摇摇头,便嘴舌凉快的开始叨唠了几句那些人,听得身后走上来几个人的杂碎声音,近前了我的膳桌,与我布菜。
玉溪笑呵呵的应答了我,转过头问旁边的婢女,“今儿前膳房送来的那道鹌鹑鸡三丝热过了没有,怎么没送上来?”
“皇后宫里又送了两道热菜,阿婴姑姑顺道打问我们公主近三日的膳菜,我和小甘前去,那移木的小内侍端了菜。”
说罢一男儿身袍近前来摆上。
“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我说那些个内侍,一个个都是粗莽之人,自是看不懂眼色的…”
筷子微顿,感到似曾的气息萦绕在鼻间,我侧过头,又遇上那原黑的棕赤眼眸。
“…”
“哎呀瞧我这记性,姑姑吩咐了昏前叫我去趟启祥宫,”玉溪放下筷子,“小殿下,我先走一趟,你吃着,可别挑食了昂。”
“知道了。”我心中淡定。
“你,”她指了指身后低头那人,我微微顺着侧去一眼。
“你叫鈨守,是吧,”她挥了挥袖子,“你来替我给殿下布菜。”
他略无神色,单只抬眼向我望来,后抬起自己的前衣微颔首向前走来,方像一个奴仆的样子,我趁机打量着他,要说瘦弱的,倒也不甚。
“你已换到前院伺候来了,明日就要近身内殿来,布菜的规矩都教过你了,待公主品完菜,切不可让她多食三碗,盛汤勿让叶根子浮在上头。”
他点点头,恭敬的说了一声“是。”
我听到他的声音,似流水击石,清明婉扬又沉厚磁低,虽已认得他就是几日前被我指名留在云烟阁的内侍,也是午日端我扇子的人,却总觉得他声音似曾耳熟。
一阵凉意从亭外吹来,我的手哆嗦了两下,回手间蹭到上前的冰麻袖。
噗呲…
筷子从指尖滑落在地,我低头缓下腰去捡,轻触的一下,头又撞到硬硬的衣物,抬头,从他肘间望向那狭长的双眸。
我愣神了一刻,使得自己的眼睛从他冷练持定的脸上移开。
“咳…”
我坐回去,看着他低头捡起那筷子,双手捧上至于桌角,又从旁侧的银盒里摸出一双我的小御筷,用盒里的帕子擦了擦筷尾,我盯着他的动作,瞅见那晃动的腰间露出的粉鸳秀帕一角,那是我系在扇子上的。
他又双手捧于我。
“你方才去那做什么。”
他似没想到我会问他,略抬颚缓道:“散步。”
“散步?”我听着觉得有些意思。
“你知道回我话前,得加个回公主吧。”
他又受若不惊的回了一遍,“回公主,奴为消食,行去散步。”
“那为何不同我行礼?”
我拿起筷子,从他二指的茧子间挪过。
“回公主,奴不知是殿下。”
他这话有些牵强,不过想来,我自那日选侍过后便不怎么去前院,见到的奴仆也不多。
“那里是云烟阁的后廊,前不通外道,上不进高殿,后只出外院,况我清净闲暇时去交代了不爱人过去洒扫,你不知道吗?”
我夹了片花藕进碗,又侧了眼他。
“回公主,奴负责除草剪花余事,瞧后面连着园子,有几棵裁了头的玉兰树,地上杂草横生,故顺去收拾。”
“那你倒是勤快…噗!咳咳…”我吐出嘴里咸苦的花藕,心中琢磨着今儿小厨房的素菜怎得如此不进香,“呸呸…”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身旁的人上前,拿起我手边的汤碗,舀了两勺。
我忙吞了两口,方再瞅了他一眼,那日于我遮衣的手脚利索的家伙凑近了看竟又一副老实花少的模样,不知是故作慵腔还是露了那日故作殷勤的,想来也是个为了留在云烟阁干活而心机颇深的奴才。
我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进起食来,于那道母后送来的蛋羹愈进愈香,欲再食一碗,眼前遮过一片黑,那碗蛋羹被挪至旁处。
我看向他,不明白。
“食已。”他说罢,又低下头去。
我略皱眉,稍有些不满的擦了擦嘴,便走到一旁的廊靠上扯开裙身抬腿上去。
晚风阴暗的凉风卷了些荔园的果香,我闭着眼任风吹散我的发丝,抱臂开始有了困意,正要入沉,睁眼侧过头,正突兀的对上不远处站着的那人,他看着我,把头又低了下去。
我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回了屋内。
…
夜里卧在床榻读着皇兄送我的那本词义,上头记着他与我写出来的注义,我看的更透些。
玉溪她们在帘外走动的声音虽有些吵杂,但也不至我烦闷,可我方静不下心来。
“今儿圣上那边传了话来,说国事繁重,就不来看小殿下了。”
玉溪打了水盆,于我在梳妆前摘钗。
“嗯。”
我点点头,仍只盯着手里那本词义。
“小殿下看什么呢。”
“表哥送来的词义,里头详解了诗书三本里的精粹,使我早日背读出诗书三本,五华正史更好些。”
“殿下呀,皇后娘娘都说了,日后可得改口,你这改了快两年了。”
“你怎么也和阿婴一样啰嗦了,表哥都不介意。”
我心中早从记事起就隐约知道点什么,但看见他就每每是东宫时他一大早天亮从宫外的晏王府赶来的样子,这声皇兄我不是改不了口,是叫不出口,更觉得不必。
“我方才说圣上来不了云烟阁陪殿下玩了,殿下倒不生气。”
“爹爹去过母后宫里了吗?”
她眼珠子凝思回想起来,“没有。”
“那不就好了,爹爹连母后宫里都不去了,怎么会跑这,珏婕妤前不久才从寺里修心回来,爹爹定是连着去她那了,若是真看不了我,倒不会说国事繁重。”
“那话怎可如此说,圣上日理万机,定不是以前那般可天天同殿下玩了,前些日子我还在娘娘宫里听圣上说,如今小殿下愈发大了,女儿家的心思都不大于人说了,只觉生分。”
玉溪的声音啰嗦,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反而全然看的进字了。
“再说,我最近觉着宫里没什么好玩的,爹爹来了也便只同我坐着,拷问我练的字背的书。”
“那小殿下可要好好学了,等入秋了,听圣上说要你进书房同几位皇子一起学,女儿家难有这般宠爱,到时和大殿下求问,皇后娘娘更宽心了…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到大殿下了,听说最近正苦读功课,下个月还要和圣山一同上巡西南。”
…
“…”
“殿下。”
我睁眼,恍然如隔三秋,眼前一片云雾,头也不甚晕厥,再定神,瞧自个身处的屋子里,几盏琉璃灯燃着映地上红木透亮,天色已然将进深夜,外头的雨也停了下来,湿漉漉的浸着石阶上的青苔。
我从躺塌上坐起来,身旁的皇兄不知去哪,空落的一块还留余热,定是陪我瞌睡好一会了,掀开绒裘,身上已出了些汗,仔细发现自己的脚不知何时褪去了鞋。
“阿娜达,我方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呢。”
她服侍我起身,二人从廊前离去,慢慢走回自个的屋殿。
“我梦见十四岁那两年的事了,奇怪的,醒来却有些忘了,梦里却出奇的熟悉,连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记得,那时候皇兄也是像如今这般上巡西南。”
她手里的灯笼一步一步映着我二人的影子,湖里的鱼跳出来翻了个身。
奇怪的,我盯着这一幕也觉着熟悉,出了神。
“今日累了,你看了好多书,该歇息了。”
她是怎么伺候我入睡的,我已不大关注,看着她关门从窗畔离去的光亮,我起身下床又打开了,盯着湖面,身上一面冷,一面带有一丝暖意…
……
阴雨下,廊外两侧的灯笼都打了起来,我小步走着,有水打落在我鞋头,前头一盏灯笼引着,我只跟着那光亮看清身前微微曲着后颈的人,但他仍是身形凌染,有少年马背之姿,只是吃的少了些,难以蓄积。
我心里烦闷,白日还是晴空好天气,夜里竟落起了雨,偏偏正是我睡的沉时,被玉溪和小蝶叫起来更衣,说是爹爹传话去桾华内殿的春堂。
紧接着玉溪等人也紧跟了上来,她们似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在小声嘀咕。
待我人至了,看见众人都站在外屋,几个哥哥的身影在里屋的内帘前跪着。
看见几个眼熟的不能再熟的老姑姑,便明白了,祖母已近衰灯。
没有爹爹的默许,我自是不能进去的,想必他们现下正是哭叹的时候,只是我心中也着急惦念着祖母,欲惴惴不安。
“母后,您安静睡吧,儿子守在您床前,什么事都有儿子在,您别揪着。”
听闻祖母是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清醒时拉着母亲说了些事,迷糊了又不知所云,最后同父皇跟前长叹一声,便默着。
待我进跟前时,看见了表哥的背影,单只看着他打湿的外衣就知他是匆匆从书房赶来的,此刻他一定也很难过。
“烟儿。”
我跑到床沿,“祖母!”把头埋了下去。
不知是祖母还是爹爹的手缓缓按在我头上。
我抬眼时,已湿润的哽咽,那是最后一眼瞧见祖母,她眼圈发黑,憔悴的不如往日那般精神,看着我与表哥,眼里尽是抚爱。
她握住我俩的手,“这两孩子,我最是疼爱,人了了,你这个做爹的也好生照顾。”
她又转头看向我二人,“祖母…要去陪翁翁去了。”
她越说越沉,哭声中,我已然不能自拔的低头,和表哥握在一起的手心里揉着泪水,混乱中,听得众人齐跪一声,宫中的奴仆和几个近臣,内戚直道太皇太后的封号名讳。
整个宫中皆沉在时日不长的哀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