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有一场大雨,也是这么下的。”
晴后湿漉的瓦砾下青苔斑驳,院子里的人总是来来往往进出,那些嬷嬷们手里搬着东西一箱一箱的进来,见到我低头哈腰伏跪,凡我作怒肃逗逗内侍们,便吓得九魂飞散,好生没意思,或许这就是令人自个厌恶的“尊贵”游戏,打碎这些平凡人的骨头,命他们曲躬卑微,再送一块好肉过去,倒是让人不安的求饶了。
我已值十四,那两年总是在我脑中流得极快,细想来,却没有好细想的事儿,也没有可停留的东西,我性子只是在那一年慵懒寡淡了几分,许是宫里已没什么好寻顽处。
正值入夏的时令,侍婢扑着扇子与我送凉,我小小的身子缩躺在椅上,觉着领口的衣襟又紧又闷,活生生淌出了几滴汗。
“小殿下,近日怎么不见你到处跑了,自年后过了冬家宴除了太后那去了一趟,平日里都不大跑几个亲近的娘娘们了,这前个刚做好的新风筝,上头绣好大的燕尾可好看了也不见你放过几回,新奇的是倒也安分读书了,除外便整日就闷在屋里头。”
她定是想说这满墙的皇宫三日里没我通去摸一遍,太阳可是从西边起了。
“我乏的很,小蝶,你话可真多,皇祖母那,除陪她听戏用膳,我便是坐她榻上温书,这几日下来回云烟阁,哪还有别的兴致,哎对了,你快去给我做碗绿豆汤来,要冰凉冰凉的,我爽爽口。”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别欺负我了,阿婴姑姑随皇后宫里忙去一阵了,回来要是知道,直说你寒了体,叫是咱们奴婢的错了。”她略带委屈的抱怨。
我却想起来有点奇怪,“阿婴呢,她怎么有时一日都见不着啊。”
“皇后挪去启祥宫,从今往后啊,小殿下您得一个人住这云烟阁了,阿婴姑姑自是贴身在皇后身边多年,也不可远了差事去,还得抽空两头来替皇后照料殿下。”
我恍然,是了,启祥宫扩建,母后凤仪万千断断不能住云烟阁了,而我自也刚满十四,从今往后都得自己脱了母后膝下去。
“说起来,小殿下是不是觉着无聊了?这宫里再大,住上个几年也觉得没劲,云烟阁更是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奴仆,没个近身的可好好说话。”
小蝶说话叙事冗长,遇事咋咋呼呼,碰上我平日倒对口,也一处欢闹了去,巧我那年偏懒懒散散,对她觉着不称心意。
许是阿婴也看出来了,禀了母后去,母后本就一直放心不下我一人住云烟阁,与父皇同几日来转转,瞧我躺在床上,亦或是安静读书,只觉着变化极大,两人商讨着。
这一日我又是照例嗜睡,昏昏沉沉下了床肚子饿扁。
“小蝶!”
我喊着那些个我不乐意喊却又唯有亲近的侍女名字,她不知又跑那里去,做事也不大聪明,只说替我去御书房抱书去,这种差事也不遣了给跑腿的内侍,其余的杂婢又不知我近床的习惯事务,我心里头一团烦躁,自个换下了寝衣连头都未梳就跑了出去自个找吃的。
“我得去皇祖母那,皇祖母的小厨房是最好吃了,对,我要去那儿。”
我讪讪的跑进小道,这条小道是我贪玩发现的,它石路下的鹅卵石顶脚可舒服,桥下又有一条小溪,此处通着荔园的侧门,隐约又可见一些花树。
皇祖母的小厨房与御膳房一般重,都非在自宫内,而是坐落在露风的宫门口小偏殿,我跟着丛里的花碟过了桥,发觉今日的蝶格外多,数白蝶飞得最好看,鸟声也令人舒畅起来。
“你们还杵这做什么呢,陛下来太后宫里用膳了,还传了小皇子,吩咐了厨房里或辛或凉的都撇开,不新鲜的菜面糕点也撤下,赶紧把做好的端去。”
我躲在桥头下,小厨房在偏尽头,此地是传菜的宫女内侍停留歇菜之地,我瞧见那露风的台子上,有一长桌的吃食,就见人走了好一会没影了才上去,若是被认出来,又是奴仆们好一顿伺候心惊胆战,又是被阿婴啰嗦。
“哇…!”我爬到桌下,想着如此有失仪态,但并非人人都见过我,“这芙蓉糕可太好吃了,还有花生酥,栗子卷,人人都说甜的反腻,我不觉着啊,好吃的紧呢。”
正埋头苦干着,又想往怀里塞一点,四处张望见未曾注意身后的动静,只余光瞥见地上的影子,在这烈日毒头下映衬得陌生而奇怪。
“谁!”
我嚇得吓出声,瓷盘摔落一地间,身子办屈着,对上身前那双清澈而幽邃的眼眸。
我往后退了两步,当下只觉着脑中空荡,不知要做什么,说什么,后来想,我甚至没当下觉着他是哪宫的小内侍,或许也正是这样,没让我摆出公主的架势,成了他口中所说的“第一个没有开口就是让他跪下的人。”
“你是谁。”我出神后回来正道,突得又袭来一阵凉风,大得有些猛,又十分凉,袭得四周一片绿油脆嫩。
我穆然发觉原已入了夏,一切都是焕发了新意,站在我跟前长略一寸的少年两手互恭认礼,与他人都不同,我被那挺直的腰板和风中摇曳的柳絮刮伤了眼色,恍白的飘渺四下,只占着那一抹身姿。
和在一瞬间紧与我相汇的鹰狼般眼眸,微微启着唇口。
…
“小殿下!”
不知何时,渐渐围拢我的是祖母宫里的侍婢,四处的宫人闻声也赶忙过来了,将我围作一圈,似发生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偷吃点糕点。
“都在这做什么呢。”
“姑姑。”
她们人群散了又合,我嗅到谁的的裙脚有蜜虫的味,当下身子软弱无力,冷飕飕的直叫晕眩,恍恍的害怕而坍下身去。
“哎呦小殿下!小殿下你怎么了…!”
“快来人,来人呐!”
我眼前最后一眼瞧见的,是站在角落里,那一尾白侍衣和沾了灰的小短靴。
…
一盆凉水金铜磕在我耳边,帕子的水花溅在我额前,冷的我越发直哆嗦了,只觉身子在下沉。
“参加陛下,娘娘。”
“如何了?”
是娘亲的声音,我微微睁开眼皮,隙出一溜光粟瞧着那婉容的发髻,俯着蹲下身来。
她此时已怀三胎,正巧过了两月有余,同父皇赶来时急了驾撵,惊了肚子。
“小殿下无碍,今已近六月,池边的柳絮正繁,公主发敏,故不可近风吹,微臣开两副药贴,早晚服用,红斑两日便可褪去。”
“伺候公主的人何在?”
父皇一声斥责,阿婴神色劝退了小蝶,又引开了话角。
“公主是想去太后宫里的,不巧路遇岸桥,被柳絮吹红了身子,奴婢留下来照料公主,还请娘娘陛下安心,娘娘还需好好安胎。”
母亲点头,接过帕子坐在了我身侧。
“这些日子,倒是丢下了这丫头一个。”
…
夜里听得母亲在屏风前歇坐着,阿婴推开门盏着一笼灯近前。
“安平公那边的人来信,又传了一侍女进宫,已候在了启祥。”
“说了什么?”
“似是关于晏王妃哀求,禁府里膳食衣物等寒蔽,望圣上体留情面,派些人过去伺候,安平公觉着此事若直与陛下说倒不如来问问娘娘,也好免一麻烦,另外…给安平公的小公爷挑选的佳人小公爷看不上,太后那边又安插了眼线去…”
我听得母亲放下茶盏,叹了口微婉的长气,甚得她发上别的什么珠釵的声音都在我耳边一清二楚。
“今日那孩子的事你怎么看?”
“娘娘,如今世道安稳,多少朝中权贵都有些怪赏玩癖,更别说地主小豪家中养些人奴,书童,不要了便去和府中侍女婚配,生下的孩子数不胜数,流离在世上。”
半晌,她们终是要走了,母亲又近前来瞧瞧我。
“你今夜留下来吧。”
“娘娘,您一个人肚子里还带着一个呢,奴婢怕那几个小的伺候不好您,还有太后那边您也分身乏术。”
…
我睁开眼已是次日了,瞧见屋里近前来了些不认识的小侍女,小蝶看着我用了膳后睡了个午觉,起来时正碰上父皇母后一同来瞧我。
对我说些关照的话,我只点头,也全然心不在焉,听不大进去。
父皇凝色盯眸,缓缓道:“烟儿大了些,有心事了。”
这回阿婴来伺候了我两日,我病好了就又偷偷从祖母宫后那小桥边路去,想着那日的情形出了神,湖边花香四溢,面上的磷光透亮,我侧过身驻足,总觉着…有什么在看着我。
…
穿过外廊回到云烟阁的路上,我突得瞥见一抹轻巧白影似从我对面过去。
宫殿里,下人们来来回回里外搬着些东西,西小殿小蝶他们的睡屋也扩空出了几间。
“公主回来了,公主快来瞧瞧。”
小蝶几人手里玩弄着什么,见我利索的放了下来。
“这些都是什么?”
“都是圣上派人送来的,圣上说,咱们姑娘大了也该学点文书诗案了,送了岐山出的上好笔墨纸砚一具,各地的玩物珍宝,尤其你瞧这颗珠子,真是稀罕…!”她欢喜的从那一金箱中小心的掏出一方锦盒,生怕磕着碰着了,我才看到那一箱的宝物褶褶生亮,尽显奢靡。
“这珠子…不就和普通的一样么。”
她的指尖不敢触之,白珠的瓷肌虽美如女子的脂面,我却仍瞧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据说将它装在纱囊里,悬在殿下床头,可散荧光之火,若碰上元气之月,火溢融珠,化作一团珠沙,蹂作面里,又可永驻容颜。”
“引起来不错,可又有什么玩头呢,这东西应该送去给母后。”
“为何?”她不解。
我甩甩袖子,漫不经心的坐下来呼茶,“若非母后容颜衰褪,父皇又怎会如此沉溺于珏贵妃的宠爱。”
她害了口气,转身收拾起东西来,“那位娘娘虽称贵妃,说起来贵妃的封仪大典还没着手准备,据内宫的三司说辞,怕是要明年开春了…陛下还把他印过玉玺的画卷,名词典卷也收套送来了,可都是他平日珍爱的…”
“阿婴姑姑来了!”
听得外面有奉了父皇口谕来的小公公,还有阿婴领着一行人,我走出去,手中捧着茶盏。
“殿下,您瞧瞧这些人,可要全都留下。”
他手一挥,远远的三排人站满了院前,除了十来个长者内侍,都是平日里伺候在荔园,我大多见过的,其余都是些越发年龄渐小,甚与我同龄的。
“这是什么意思,要给我添人手?”
阿婴近身来,“皇后放心不下,以后云烟阁就只有小殿下一人住着了,她怀着肚子也不好日日来瞧您,就看看中意的留下,陛下说了,去御书院同几位殿下读书都需伴童,这里面几个都是幼时研过磨的。”
我眼珠子随得撇了撇,“这么多人,我不爱吵闹,就留下几个束发的小宫女,长我不大几岁的。”
“娘娘吩咐过了,得留一位贴身内侍。”
“我不喜男子。”
说这话时,我感到有双眼睛在向我寻来,我侧头同望去,对上人群中凛冽清澈的双眸,微愣。
竟如此眼熟,他衣作白身,袖金鱼尾花底微鞠着身,肤是如此黝深,像沙漠中的苍狼,星眉若剑廓眼睑,幼脸却稚带几分纯切,于这些人中身姿是如此不同,说不出的英爽。
“殿下?”
“哦…”
我手一弯,茶水顺着淌了下来,浸湿了衣裳。
“嘶…”我被烫得暂不知作何,小蝶忙上来擦拭。
“这,你这丫头竟不知看着点,让姑娘自个端着茶水,快带殿下去内帘更衣。”
该死,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是哥哥随父皇出巡宾水带回来的东瀛衣料,烟色最为我爱。
可眼下都快透至胸前衣襟,我小声与小蝶使了个眼色。
可她却愣愣的盯着我,全然不知我今日未穿合欢襟。
“哈!”她捂嘴,这下可好,吓得阿婴失色。
“这这…怎能如此!还不快带殿下进去。”
我急忙展开步子间,有一阴影遮蔽在我眼前,我抬头,只看到一块灰白长布,掩过我额前,众人未回过神,吃惊得瞧着我身前的东西。
突得那布滑落在我胸膛前,伴随着一清脆跪地声,我顺手接住,竟是件男子的外衫。
露出一单薄身子,正跪在我脚边低下头去。
“见公主神色吞急,贱奴自上前冒犯,请公公饶恕。”
公公看了眼阿婴,阿婴方转过眼色,“呃…倒是个机灵的。”她忙催着小蝶,我便被带了进去更衣。
转过身时余光瞧了眼那跪在地上的人,他侧脸锐利,姿态微下的畏惧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