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的守灵一过,我不再用大半夜淋雨去宫祠堂前,那段时日一过,也不再落雨了,而是真正的暑日炎天,随着暑日一来,白头花子虽仍在,但宫中哀息已散,就连我也不觉自己无知觉时,爹爹倒还比我们都方回过神来。
月前举办了场简素的庆功宴,为几个线前的常胜将军庆杯,他们在北境驻扎成功打退了几个欲侵城的族群。
当然我不懂这些,只是每每去书房玩,听几个皇兄练字或是下学时说起,他们正是对国政好奇进取的时候,张口闭口皆是这些探讨。
欢笑谈声,母后也在病漾中出席了半刻,虽身子骨有些弱,但一切事务仍是她操劳的,父皇夸她的这宴办的简素满意,也好像正是我已经半年来难得听到的了。
夜里我听着外头的鞭竹烟火声,坐在昏暗的内殿里看书,因我犯懒,故阿婴替我去母后那推去了。
玉溪她们从前面回来,乐乐呵呵凑了不少热闹。
“殿下,这内殿如此暗,怎么不多叫她们点灯,这可怎么看书,可得把眼睛看坏了。”
我未理会,隐约瞧见屋门口外帘处晃悠的几个内侍身影,一抹眼熟站在那。
“你们收拾好了且出去罢,虽是晴日,指不定啥时候冷不丁下场小雨,把院里的盆栽都看好了。”
“是,姑娘。”
“鈨守,你进来把火盆子点了,这殿里头潮的呀…”
我微微抬眼,余光瞧着那声音向里面走来,走至我床前蹲下,伏在地上,他的衣袍底总是有些脏脏的,而次日一早又干净,晚上瞧见又是脏的,直到在内殿伺候,不用再去做些杂活。
还记得第一日他进内殿时,我连走近屏内脱衣都有些不适,与玉溪小蝶等人谈笑间,瞧见镜子里不远处站着的他,更是突然没了话头,说不出的奇怪。
我想起那几日雨夜守灵,我总是三更才得回云烟阁,一切都是乱哄哄的,我行至几道宫内长道的路上,停下来甩了甩鞋上的黑印,不觉郁闷。
“往这走。”
从荔园穿过时,我喊住身前替我撑着伞,打着灯的人。
他转过头顺着我指的方向去,正是那日我们在长廊待过的地方,从那一路去,就是进了云烟阁的后门,我不爱从前头走。
亭下他的身影显得纤瘦,水里的鱼跃着,我们行至宫门前,他收下伞,我抓紧了衣物,冷的哆嗦起来,盯着地面的灯影发呆,突得从头前撩过一阵黑布,从背后至颈间擦过,我抬头看着他,他从怀里掏出的我的披肩,黑夜里那双眼眸润的深邃又异域,与我系好。
又肱下了身子,我跨石阶,他熟练的擦去我鞋下的脏物。
只叫一人与我在夜里回宫是我说的,我不喜欢吵闹和一阵阵脚步声。
而他又能干,话少。
连着下来,他已然近身我的睡塌,每日在内殿里做活,跟着玉溪她们一齐出去,在我身边形影不离,因我去哪都会带上他,也很少同他说话。
只有时,会说上两句…
—
那日我坐在朝阳的高殿上,望着下面的人,走向书案提笔。
“研磨。”
我翻页着,听得不远处站着的那人定了一下,缓缓走了几步。
“不是你还是谁。”又补了一句。
他与我很近,我只坐着他站着,两肩之隔,可清晰看见我的字,但我不知他竟是个识字的。
“这个字,错了。”
“什么?”
我看向他。
“这个字。”他指了指
我笑了笑,但定睛一看,愣了一刻,翻看着还真是,并非这样写的。
“你怎么知道?”我蘸磨。
“昨晚看的书里,瞧见了。”
近日我每每同他在一块时,总是坐着看书,夜里睡着了书掉在地上,也是他捡起来,然后找来小蝶等人服侍我进殿。
我放下笔,“那日我留一个书童,你说你是读过书的。”
“是。”他道。
“因何读过?”
这问的意思便是,你因何进宫,何来的家境学了书而又进宫做内侍。
他便默然不语,待我开始近观他干净的面庞,却找到许多处带小伤的地方,如耳后和额侧有已略浅的疤痕。
“从小失孤,跟着远戚进了桾京,因体力好进了些官家府里做门腿,后在家主公子的书孰里做了伴读。”
“京城里的官员,哪至五品,做了公子的伴读都算是内屋人了,也是签了卖身契的,后来呢,又怎么进了宫?”
他停下手又开口,“远戚舅家高堂生了病,卖了家底回乡去治病,终我进宫做仆,连年寄月例出去,后来断了信。”
他说这些时,听着简单,却又似省去了许多,眼下也不带一点波澜,永远也是轻轻淼淼,寡言少语。
半晌,我笑出了声。
他抬头,他难得抬头正视我,我从他的脸上总找到了些相熟的东西,是说不出来的。
“你字认得好,但墨却研得不怎么样.”
他低头看着手下那块砚台,这可是父皇送我的,他既是不知有多贵重,只当是从前在人家府里一样。
“要进取,这是爹爹教我的,磨墨是熬人的,万物皆从小做起,以后你就负责替我做这些,下个月我就要进书房了,可别让我丢了脸面,说皇兄们的书侍都是怎样的好,我的却是个从穷乡僻壤的地方来的粗鲁小夫子。”
他未说话,只是转着手里的东西,慢慢点头。
…
自那以后,我倒是有一茬没一茬的与他熟络起来。
每每读书时,念不出那字,而白日里尚书大人教的又不记得了,无趣间看向了一旁站着的他。
“你来念,这个。”
他先是眼里化黯淡为微微的清澈,如溪水一般。一字不落的念出几行,而后那一面皆能背出来,不知是从前读过还是平日里听我背熟了。
这样的勤快至我进书房后边消散了,刚开始还有些新鲜,而后便撒懒,只温习了功课,坐在廊前将书扑在额前打瞌,一觉懵懂到进膳时,小蝶过来瞧我。
“殿下背的如何了?可有什么大彻大悟?”
“这些该死的诗人只顾嘴上瞎说,打仗哪是他们能干的事,放在朝中做官也就是那些个爱说嘴的言官,落起笔来可不费力,流水的满文飒姿,殊不知是梦里作怪了,我倒还不如背背诗书三词。”
“是是是,他们最无趣了,害的咱们殿下读的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也无趣,那么殿下,你可背出来了?”
我未说话,只气鼓鼓的,却听见一句“背出了个无趣。”轻飘飘的过去。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看着他,毫无神色的脸上只是微微多了一丝特意,漫不经心的大胆。
“鈨守这话说的好,倒是头一次听你打趣咱们殿下,看来是跟久了有长进。”小蝶说完这话也笑着跑开了。
“吃饭吃饭!”
我甩甩袖子,直从他身边过去,盯着他瞪了一眼。
“哎!好嘞。”
“…”
—
我坐下来,瞥他熟络的盯着每一道菜,前些日子宫里进了刺客,上下都严阵以待,后院也看的紧,用膳时银针具探。
“嗯…这好吃!”
玉溪笑笑,“今日这道蒜香三鲜做的真不错,我远远的就闻到味了。”
我望去桌上,这些菜摆的都合我心意,我每顿不落的蛋羹肉是早已被一只手推进筷边。
自他于我近身伺候,玉溪和小蝶轻松不少,我每日跑去哪里玩,既不叫她们跟了,也便不争我,遂妥妥的叫了鈨守,之后不再管我,做事也顺心些。
有时我都觉着鈨守已与我形影不离,日日清晨起的比往时更早去御书院,我一近午膳便饿得发慌,出来时看见他端着我爱吃的糕点。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我拿着书,气鼓鼓的往宫走去,身后的人愣了一刻,紧随其后,我一路嘀咕。
“你若是早点来,我就不用看这本该死的易说,就不会被那白须胡长的老家伙问答,更不会被一旁送茶的杏儿姐姐笑话了,说起来她可真厉害,祖母在的时候就许她给哥哥们端水送食,每每站一旁听讲,总是过耳不忘…”
这气就这么无理的撒在他身上,一路等我嘀咕回宫也就散了,欢颜笑语不胜忘却,母亲过了膳点来瞧我,打问了我些功课便说起了体己话。
“那表哥是不是还得几个月才能回来?”
“是哥哥,”她叹气,“得看你父皇的身子,西南上边入了冬便冷得很,他一回来身子骨又要累上一阵。”
说起来也奇怪,总觉着几年前宫变那一幕幕还在眼里,随着我懂事我变越发能理清一些了,那时爹爹及时出现,驾马威严的不羁之气俨然就是帝王的模样,可那年轻的昂扬之志却飘散了几丝幻象。
“爹爹说,那里开春是个猎守的好地方,要给我打一副上好的狐皮来,可我却说,狐皮虽好狐泪有灵,那边是个寡美风情的好地方,有灵性,书上也说了,圣居西方而甚不知天下灵类,人生在世,应当善却些。”
“你这话说的好,在有灵之地,要行善事,看来在书院没白待,竟有这样的觉悟。”
我嬉笑,指了指一旁的鈨守,“是鈨守,我读了这句话,有所不通,他倒是给我了个好解。”
母亲纤长的眼阙瞥向他,有些探视的将他洞悉一番,化那柔美的面容里一抹红笑,醉的如那夜屋子里的烛火。
“我知道他。”
…
夜里我问起阿婴,方知那回我在祖母宫前晕倒,婢女们急慌去请了太医,我却在一阵嘀咕后逐渐没了气息,这可把母亲吓哭了,可当爹爹赶来时,我已躺在内殿里,缓缓的昏睡着,跪在一边的人里,有一个白衣郎儿,他穿的比其他内侍都略不同些,甚至还算不上哪宫的内侍,只是刚进宫两天在太医院药监院里受训的腿力,做着最粗等的活,在我没了气息时冲进人里,两手压在我胸前,这可把他们看愣了,可一边拦骂,我一边从急喘中缓过心来。
许是后来母亲在与我挑选云烟阁的奴仆时,特意留意了这个读过书的家伙。
这也让我确定了,那日看见的白衣男儿便是他,夜里我翻来覆去未眠,想到了昏睡的那两天里,脑中总是不停做着一个梦,站在溪岸边的少郎,一席白衣意气风发,玉兰花掉落在他的肩上,我想走上去为他掸去,缓缓出现的…
是鈨守吧。
我起夜时,走出屋门想透透气,最近小蝶她们不知为何并未守在我门前,而我总是偷偷下床走到廊前盯着月亮望一会儿,或是走到后院再折回来。
“滋—”
我走着走着,脚下踩到一硬物。
这动静也随即勾出了更大的声音,只见不远处的树旁坐着一人,他的影子让我有些眼熟,当月色朦胧的映衬他的侧容,我更是心下一跳,鈨守看向我,他手里的木屑掉落在地,几根木棍被放置在一旁,拿起旁边的灯笼朝我走来。
细风中,他的模样一直在我心里回悦,无法平静,我更不知方才的心跳是何,一路我起夜回来的路上,他的灯笼都紧随其后。
我想起来了,这几日都是他值夜,而他从不是离开,只是发觉我偷摸的一人散步,便知道了我不想被打扰的心思。
他总是这样,可察觉人的心思,而从不多话。
我转身关上门时,又走出一步,他似没意料的后退,两人磕绊了一下,我的鞋尖踩在他的脚上,更是挨得从未之近。
“呵…”
我轻呼了口气,月下那双幽深孤静的瞳眸似永远在等待人探析一般走进去,蛰伏着人难以自抑的波澜。
我低下眼,瞧见微亮的银色东西,仔细瞧竟是把短匕,他眼随我瞥去,匆得往后慢慢退下,站在了我跟前。
我清楚的瞧见那就是短匕,只因哥哥们平日里学练器具时,我早已见过。
“早歇回去睡罢,蠢货。”
…
我又是早早的被拉了起来进书院,而我却困的不能睁眼,从里头出来时又看见了那个早已等待的身影,我这才发现方才在亭内望见的黑色身影就是他,他通常都会在我习书时回宫去修剪一些花木,有时也不知去哪,但他知道我不会说他,但如今却一直候在外头,怕是将我那日撒气的话当了真。
“鈨守,你陪我去放风筝。”
我已许久没放过风筝了,今日风景尚好。
只见他脚步又快了几分,我却停下。
“你去哪啊?”
他一愣,“回宫。”
我又眨巴两下眼睛,他补道:“回宫拿风筝?”
“我不要那些,那些都不好看,这宫里最好的风筝都在一个叫珏婕妤的人手里了,她前些年进宫的时候喜欢放风筝,我爹爹就把全宫做的好看的风筝都拿去了。”
说着我气不过,也就罢了放风筝的事,又撒着气回去了,兴致全无。
…
这个夜里我又是毫无睡意,想出去找鈨守聊天,发现哪都看不见他,只好披着一件外衫四处瞅瞅。
西南入冬,这里却是炎夏过后的和风细雨,夜里总是有些凉,我的头发胡乱吹着,单盯着脚下那双绣鸳鞋忘了看路,待停下来时,发现已经走出自个宫外好多了,我回头却黑的找不着路。
抄荔园的小路回后院不被人发现,经过假山时听到一声狼叫,奇怪,宫里怎么会有狼叫呢,估摸着自个听错了,说不定是哪宫的娘娘样的狗儿罢了。
只是当我再听时,那叫声伴随着一丝呜咽,我有些好奇,略微爬过假山想望望,刚登上石缝,鞋下一滑。
“啊…!”
我滚了下来,打在几块坚硬的石头上,胳膊更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路滚到地上,顿时疼痛无比,当我正想着定是要流血时,却模糊的看到了远处的小林里,比流血还叫人害怕的事。
只见一只凶恶的狼犬腹部留着黑血,面色凶煞而惨状的匍匐在草丛里,它身上趴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在月色下慢慢笼罩而站立,回过手露出那沾血的短匕。
“啊!”
我吓得叫出声,欲动着身子后退又站不起来,这一声引得那身影疾快的回头向我冲来。
“救命!”
我的嘴被那冰冷锋利的匕首压住,脖子更是死死掐住,只看到一双血色苍穹的眼睛,像是吞噬了残阳一般凶狠防备,可当我慢慢看清他的脸时,我更应该感到害怕。
那不是别人,正是鈨守。
他此刻正如同一个陌生的人,死死的盯着我,掐的我快喘不出气。
“鈨守…”
听到这个名字,他身躯微震,有些颤栗的松开,但仍旧充斥不同平日的戒备和厌恶。
我不明白他做了什么,我更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对我,只知道自己的意识渐渐不清,眼泪在他的手下滑过,才伴随一阵怀抱,晕厥了过去…
“殿下…殿下!”
我睁开眼!
看到了玉溪,忙吓得拉住她的手。
“哟,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梦魇。”
“玉溪…我在哪啊!”
“在床里呀,还能在哪里。”她还摸了摸我的额,看我是不是被梦魇吓到生了烧气。
“昨夜快天亮时,我听见你叫了,在屋里不停呜咽着,我走进来瞧瞧看见你睡着,想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定是睡得久了。”
“玉溪,鈨守…鈨守他…”
“鈨守他正候在外头呢,等着小殿下你起来,赶紧的,用了早膳又要去书院了。”
当我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都是昨夜的可怕,黑夜里那个虐杀了狼犬似与夜一同深沉的人,他的手全是血,衣衫褴褛的凶狠模样。
而我再次醒来时,好像一切做的都是梦。
不,这绝不是梦,我走出去,看见那个人果然候在一旁,方才里头的话他都听到了。
我的身子,若不是他背不回来,可我想了许久才鼓起勇气看向他的脸。
却发现干净的与昨夜不同,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疤,但正是这几道细痕出卖了他,不动声色的神情里转瞬即逝的凌厉。
“昨夜…你去那干什么?”
我走在后头,看到他的头略抬高些,并未回我。
他不会撒谎,只能是不会,当然他也有巧舌如簧的时候,在母亲在时勤恳无比,也有寡言少语的时候,有时对我十分冷淡。
而自从这一问之后,便是更为冷淡了,有时甚至对我充斥敌意,这种敌意似是与生俱来的防备,如待我走到荔园无人处时突然回头按住我的肩膀,我吓得后退而靠在石头上,他紧挨在我胸前,露出从未见过的神情,“别再问了,公主殿下。”
然后在我害怕的要哭出来时,又突然回过神,这不是我认识的鈨守,他很奇怪,他也变得有些不知多云,只是闪出了一丝轻蔑的笑。
“呲。”
这笑,总像是对自己的嘲笑,摇了摇头丢下我一个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