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烟弥漫着掠过上空,浮云行速,令人喘不过气的尘土在这大道上一片狼藉,战马残尸得搬动着,有鸦鹊凄凉唔叫。
它撞上一跪着不动的背后,那身子顺着往前倾去,头发已凌乱,两队人马擒下他的身子,晏伯吁吁得微喘着。
“带走。”
“是。”
爹爹走下马,走至他的跟前,对方抬起头,得到的只是不屑的蔑视。
“回去等着吧,太上皇在王府等着见你。”
“今夜所有参与晏王谋事者,杀,尽功者,赏。”
他转身,看见对面孤身站在那的一小人,眼里有些波澜,却也转瞬即逝,化作帝王可忍的威严。
“传令,接太上皇所允,朕口谕,长皇孙桾桦即日进宫入住,随同皇后膝下,迁籍过太祖高庙,行皇长子之礼。”
“是。”
当天阖宫女眷自宋桾桦走过的一路,便当下跪礼。
“大皇子千岁。”
他们不再喊他皇孙或是小王公子,而他神情冷漠,冬日脚下的马靴已烂,从内宫路走回去,脸上还有斑驳的血迹已残冷。
方才晏伯脚边的那只鸦鹊飞了过来,落地已死,他停住,蹲下身捧起,捧在怀里一路走向他的寝宫。
手心里自流着血,那是他握住的那把剑。
“呀啊—”
混战中,见晏伯中计,身后的人欲将其拎回去,剑直直得劈落下来。
他抬手握住,在那刹那间,露出了凶恶的神情,刀身就贴紧他的鼻上。
“我是皇长子!”
这一声喊出,其人手一抖,宋桾桦眼里的炽热焰火似要吞并了,滑落在地。
自这场事毕,天公已微微亮了,他看着皇帝,自己的生父,想起他在危胁中艰难行走,刀匕就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对方只坐在马上,从头到尾用冷静无比的眼俯视着他。
这一夜,他心魂失散的走进内宫,那一身白衣,素洁而玉冷,这一夜过后他就是皇长子,不必再住在王府,那些刀剑无眼的阴谋定是让他明白了什么,那年寒冬,他十一岁。
…
“哥哥…”
我不停摩挲他的手心,早年的疤痕已淡逝,晏伯道来的口中牵扯太多人的心事。
“我到现在都在想,当时密谋此事,上至宫内,下至王府,买通了多少人,我潜心五年才决定如此,又是费了多少周章让那些人跟随我,究竟是那一步错了。”
“你没错,错的,是翁翁。”
哥哥此言,令坐在那的晏伯猛然睁眼,他开始回想,回想那些年月里翁翁对他说的话。
原来那句话,并不是翁翁想要他与爹爹持衡,而是认定了他不会起事,所以日后那一遭,却是让翁翁意外了,也正因为意外,却也丝毫不追究他的责任,既生瑜何生亮,他只是被责被削,至爹爹后来软禁了他,哥哥继位时,今日也不过是旧事一桩错误罢了。
他笑起来,眼里多少不公与酸涩,“哈哈哈哈哈哈…爹,原是这样,我早该知道的,你不该对我说那句话,你不该给我希望的,孩儿怎会不去争。”
…
“我们走吧。”哥哥起身,我紧挨着他,二人在晏伯的苦笑中离去。
香灭了,事也毕了。
从里头出来见到天日,我只觉得无比凄凉。晏伯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桾京了,而我至今都未踏过晏王府一步,也不知哥哥曾在那过的日子,或他仍不怪罪于晏伯,善待的缘由只因那些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唯有他给过哥哥父亲的情分,也是他在那日让将领推他上前时留有一句“别伤到他。”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
马车上,相对无言。
我掀开帘,那风一阵大似一阵。
“呀!”
衣袍卷起,吹得手中的帕子正被袭去,一只手夺过。
“风可真大。”
“快收好些,你在想什么呢。”他仔细瞧着我的帕子。
“哥哥在想什么呢。”
他默了言,我只道是安慰得淡然起来,“都过去了,原来爹爹那时的处境竟如此艰难,他也为哥哥回宫付了许多心血。”
我那时才几岁,懵懂之际被乳母带回宫去,后两日听说哥哥从此都与我和母亲在一起,那是万般开心,开心的忘了那夜迷糊的事,也看不见他手里的伤。
“烟儿,你会陪在我身边吗?”
我直点头,“不在哥哥身边要去哪里呢。”
他笑笑,笑得清透明亮,瑕玉般的亮肌说是瓷面都不为过,狭长的下睫月轻扫我的帕角,那鼻,那眼若说是分开来,虽无可挑剔却也仅如此,可偏长在了一张脸上,只道是天上人间奇有之姿,我独有父亲之貌,他有母亲之骨,那润薄的唇腭直如骨尾凤蝶,更添点睛之笔。
“这绣凤帕子,倒是不大见你带着,素日你着衣裳的石莲花草帕,甚是喜欢,怎么不见了。”
他对我观察细致入微,竟连个帕子也着问起来,我只想着这件有些难回,正是上回给了萧逸云了。
“那个丢了好几日了,倒不知便宜了哪个捡去。”
“是吗,确实便宜了。”他思索着,又出了神。
“咳咳咳…”他攥紧帕子忙捂住嘴。
“怎么了?哥哥可是风寒了?”我拍着他的背脯,“早几日四祥就说你不大休息,这在马车上一时辰,你就看一时辰的奏章,一路的用膳也不大习惯,可歇息了?”
他仍咳啼着摇摇手,“不耐事。”
却愈发停不下来,只道越来越急,连四祥都闻声命马停下。
“咳咳…”
他手抖着,帕子温热的滑落至我膝上。
“哥哥!!”
“停!”四祥掀开,“殿下怎么了?啊这…”
我慌乱起来,哥哥竟然咳血了。
“快!快加马回驿,传宋连。”
哥哥尚还能说话,我一路紧搂着他的衣裳,只道路石子颠簸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昏沉。
…
“哥哥…哥哥!?”
“我没事。”
他醒了后依旧只喝半碗汤羹就没了胃口,捣鼓那些破折子。
“你吓死我了,却怎么还是看这些,且看看外面罢,宋家江山下山川秀丽,心儿也跟着不闷了。”
他此后赶路一连三日都还是昏昏沉沉,回话也不大,我躺在自己的驾车内,也甚少跑到前头去瞧他。
“不好了!!陛下…”
我听得外面声音急促,几个小内侍慌慌张张的来回跑着,宋连从车上下来拎起药匣子就往前头跑去。
“怎么回事?”我问阿婴。
“奴婢去问问。”
好一会儿,她才面带愁容的赶来,“殿下,陛下晕了。”
“这是怎么了!?”我忙跑过去瞧。
她怕我担心,特还叫来了缜哥哥。
“立刻在瀛州的露华台停歇。”他主持操顿下来。
…
四月放晴之日,山脚边的行宫连作断桥,日晒直直的过来打着人脸子腮鼓。
一到傍夜,就略过暮昏头直奔苍月去了。
“如何?”
我趴在床边,仔仔细细看着宋连穿针刺破手边那躺着的白玉肌肤,他的袖口带羽,我的帕子还在他身子上藏着。
“回小殿下,陛下这是有些郁结攻心了,正是近日焦虑所致,加上从桾京到西南州,天宫暑热阴冷变换无常,难免昏厥,好在陛下这是头一回,臣几日前尚开了药给陛下行路上喝,需得再放宽国事,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昏迷的沉,臣已按过穴脉,心下也没有实测,且看夜三更前还未醒,只得从脑前刺针。”
我一听这话,有些恐张,不禁抱怨,“你是太医院的翘楚,当今绝顶神医,若这点昏厥小况都探不出来,如何好说的过去?”
“臣明白,臣无能。”
“我知道你不无能,今夜陪伴龙侧,再尽心些罢。”
“是。”
…
觉着哥哥身边那几个侍婢不周到,我将阿婴遣去同几个老内侍一起伺候,忧心忡忡的去用了晚膳,回来细瞧床上的面容,哥哥的唇色越发苍白,他总是有些意识,却醒不好。
“还没醒?”缜哥哥有些担心了,他担心诸多。
“宋连说只是迷厥,可这午夜三更都快过了…”
“许是真的累了,迷上一整觉,沉得紧也不晓得,且再看看,你也早些回去睡,我在偏殿守着呢,不济喊杏儿也近前来候着。”
我心中放心不下,却也无济于事,躺回去好一会儿才小睡。
次日一早醒了,本想问问哥哥如何,竟一时房里连个着问的人都没有,欲听外头又静的很,昨夜小阵微雨吹得寒瑟,推门出去也显得这大露华台殿怪凄清。
“殿下!你醒了。”
走了几步才有阿娜达从偏房拎着脸盆赶来,气喘不止。
“你怎么了这是,她们人呢,阿婴竟也一夜未睡么?”
她叹了口气,皱眉道:“主殿传话来说,陛下至今日早都未醒,眼瞅着就是午时的点,宋太医屏气摸了三片银针进去,到现在也醒,眼下现在正乱着呢。”
我撇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喊我!”
她在后头追着,“殿下!礼王吩咐了不要惊动你,否则是觉都睡不好的。”
我一跨进那殿门就觉气氛浓郁阴晦,四祥领头跪在地上的内侍更是不止得抖。
“陛下这几日可是按照我给的食法子吃?”
四祥点头,“就昨日晕前吃的少些,其余都相差不大,量也适中,偶说偏头疼,却也过一阵就好了。”
“哥哥怎么还没醒,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我推了推跟前的缜哥哥。
杏儿摇头,“也是摸不准路子,保不齐过一会就醒了,先安心些。”
缓缓的遣去了余的,留下侍者和宋连,我与缜哥哥等在内。
“他到底什么时候醒!?”
“这实在不对,怪得很,照理说臣一针下去,都不见未痊愈的,陛下内体一切安然,虽迟缓些却也不致昏迷至此。”
“昨个躺下时嘴里还是有些迷话的,今个都不见了,只躺着连气都慢的很。”
我扶额,这真是叫人愁了。
蓦然又抬头,会不会是有人下毒,故而又看了看四祥,与缜哥哥对望一眼,他便懂了我意思。
“你先去再想想办法且来,有什么灌汤的药也先煎了,速速呈了来塞也塞进去。”
“是,臣告退。”
只等人一走,我却不明白了。
“你为何让他走了。”
缜哥哥拍拍我的肩,坐在皇兄的床畔边。
“我知道你要问他什么,再什么婉转有何意思,他宋连能有什么心思,有什么中毒之象早就报了,可见并非中毒,何况他医术高超,就是中毒,还好办些。”
他眼珠子一转,深邃起来,“不过…倒是要想想这一路有何不对劲的。”
我却也同他一起想着。
“襄王…”
我一愣,听着他念出殊哥哥,立在一旁的杏儿也吓得立刻退出去了。
“你说什么?殊哥哥怎么了。”
“没事,你别多心,只是朝野之中,男子的心儿本就和寻常人不同,有些事纵是你为亲胞也看不明白,多些心还是好的,昨儿你哥哥还问我了,三弟四弟这几日都在封地,身边的人也与桾京并无机会来玩,咱们出行,身边的人都是亲的不能再亲的,连杏儿都叫上了,怕的不就是几个年长脑歪的嬷嬷。”
我急得直站起来来回走着,见旁边的四祥脸色虽为关切却也压了几分摸不透得难隐。
“你别急他,看着你哥哥,我先好好查查去。”
缜哥哥大步急走了出去。
赶路到这时候,就是快马加鞭送去桾京急信,再派人护送好些个御医来,这一来一回且要花上好几日呢。
“你怎么回事,可知哥哥巨悉?”
四祥跪下来道:“微臣也难测。”
我听这话里有话,愣得直瞪着他起来。
“你什么意思,且好好说,可是哥哥不醒与何有关?”
他慌张的点头,“正是,只不过微臣也担忧这一点,臣在陛下身边十一年,对陛下的巨悉是通透无比,知道御前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为何疼为何昏,但自昨日夜还未醒,臣心中就已经开始担忧了,担忧那一点…”
“担忧什么?”
“…”
他的眼眶急红了水,似大河要喷出来了,这话说出来那一刻,我的心中也上了片雾,闷得生疼。
“你说什么!?”我拍腿,简直难信,“你说哥哥不醒是与什么有关?”
“回殿下!正是…那血玉!是…早年间陛下下地起就有的,懵懂跑着也不知何时生出来,就裹在他的衣领间,那一块玉时而发红,时而又不见了,化作一团红光,竟在陛下的胸前微微亮着,因此事蹊跷,只在王府里叫人瞒着,后来高祖问起,先皇与先皇后也知道了,陛下是自小就有一块连着命根子的玩意!只是那玩意多年前就不见了,从陛下住进宫起,不知何时就逮不着了,在王府时也曾有过三次如此昏睡不醒,不知何故,宫里派了御医去怎么探也不见好,后来秘召到高祖内殿里叫众人细看,才察其中端倪,遂又叫了那道士来,从进宫到出宫,老道士都是御前等万分仔细的不叫人知道,后面跟着那玉丢了,陛下也便没有过了,只是近日来总觉胸闷不已,胸口微微刺印亮光,臣便发觉不对!却也不敢断言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