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到了。”
四祥在下头喊着,我和皇兄方下来,抬头一看那宗亲府,才察觉不对。
略显忧色的看向皇兄,他仍只笑着,拉过我的手。
“走吧。”
这里是他不愿意踏足的地方,也是父亲曾不愿踏足之地,那些落势的皇子或王爷,都是在此郁郁而终。
自皇兄上位以后,把这改为亲王府,单只是亲王府,也没有出处,但朝野内外谁不知,只有一个人待在这里。
一路赶来,先有重兵把守在城口,除清街道,将诺大一恍如小宫的高屋围住,只留下知府的人跟在身后一同进去。
“你们走吧。”
还未进里头,哥哥就把人赶光,除了亲近的侍者,都不许留在殿内。
“他近来身子如何?”
“王爷除了常年的唠疾,一直服着药,奉您的口谕,除了削藩后没了那般东西,该有的都有,老王妃前些年走了,因那时公主出嫁,丧事办得小,报了声去御前了,几个月前殷老王爷同公子从前头回来路过西关时,探访过。”
正说着,我方坐下来,里头的侍从都着素静衣着出来,我余光瞧见了那双旱靴,时隔多年仍从那尖头的尘迹里望出血光刀影,见到那张须臾的面容时,残花败雪都不过令我心颤,更别说此刻的皇兄。
他寒颤着屈身,直襟长袍褶皱着,皇兄低眸去。
“圣上万安。”
单是这大礼,跪在那,皇兄迟迟未出声,到其气喘起来,方应了声免。
他盯着晏伯身间一块白祥玉纹的腰带,我曾见过的,是哥哥日夜花了三天亲自做的,他送给晏伯的生辰礼,还住在晏王府时赠出去的,已古朴浓郁了多年。
“晏伯。”我唤他
那双年迈之目流转间,方还能流露出尖锐,持重的察态,与当年在御前,人前一模一样。
他是那么恭礼让,丝毫不亚于殷伯,怎么会想到做出逼宫的事。
“桾烟长高了。”他叹了口气,“与先皇后也万般相似了。”
“削了藩,就不要到处走动。”皇兄抬起茶碗。
“臣无一日离开过这里,桾城长什么样,早就忘了。”
又是无言的相对,晏伯笑了起来。
“我知道皇上想听什么,我都会说的。”
我看了看他二人,欲起身回避,高座上的人摇头。
“你不用走。”
哥哥面露柔色的,转而又静默的看向晏伯,眼里冷的生灰。
“咳咳咳咳…”对面之人猛得哆嗦起来,长仰作气咳了一口血痰出来,眼皮子扑腾得似茧,往事已逝,偏痴痴绵绵缠缠的狂涌。
“那年大雪,你携血玉而诞,先皇后于乱世中与先帝缔结姻缘,于军营里生下圣上,我闻声一路从荆州赶到西关郊营阵前,路上未发现高祖帝的人马紧随其后,他们往返报信桾京,其中有一个人,正是观星阁的天司,当时高祖面前的红人,如今想来,我若是拦下他,弑于军营前,也就不会有往后一桩桩事了。”
原来哥哥只在母亲身前待了一年,二岁未满时就离了手,其中原由乃难言的苦衷。那时爹爹还非太子,却已然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虽一众兄弟皆为祖母嫡出,但爹爹的才武与治世谋略早在荆州祖地那一场战役中赢得一片大好局面,无人不知,也正是那一场,把西南族彻底打为蜀地,却也有一场,害的他,哥哥,晏伯几人孽循的战,南祥宫变。
“兴许是怕三弟四弟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兴许也是看不懂父皇的叵测心思,可我们又比他多得什么,又能看透父皇什么,夺宫,实际上就是借着申喊名义处死叛变的华武两大铁骑将军来逼迫高祖让位,可你父皇还是低估了高祖的洞察,一切都在他的手掌心,根基不足难以站稳脚跟,不知怎的,这场宫变你父皇异常顽固,打打杀杀在皇城外血洗了整夜才败落,宫中女眷惊慌,刘贵妃方诞的幼子也因胎气血亏而死,即便是这样,高祖竟也只是剥去了他的官勋,于谯林园待了三年出来,自此以后对他更是百般忌惮,父子二人的猜忌无休止,天灾也突如其来,鲁南饿死了一万百姓,天司直言与桾桦出世有关,那夜西关上空的九星骤变,化作一团混浊天象,观星阁得不详之论,高祖又召武林老道士尧舜进宫,得言小皇孙胎中携一块魔玉,此玉极为危荡,正如宋氏江山摇摇欲坠,更断言这是上天对宋氏的诅咒,桾桦将来也会伤了宋亲的兄弟,父皇深信不疑,他笃信这与你父亲当日宫变有关,只有断了你与血亲的命信,偏离皇城才可保险,否则宋家人则永远在弑亲的杀戮中,孽循不已。”
翁翁让父皇拿定主意,是要太子之位,还是儿子,目前再是心痛,恨不得拿剑杀了那带走哥哥的内侍,也是其二人的痛结。
“晏叔想要什么?”哥哥手里揉搓着两颗滚珠,只见晏伯心思顿惶恐起来,仿佛外头晴日霹雳。
让他想起也是在那样一个雨夜,他同父皇站在御书房里,翁翁让他二人歃血为誓,日后绝不做行戮之事,伤自家兄弟。
迁了哥哥入晏伯的籍下,五年内不许进宫。
“恐大哥以为一切都好,就算儿子不在自己身下,只要不是三弟四弟,只要不是其他任何可助野心之人,然从何时起,我也生出那般念头来,父皇与先皇后在荆州结姻时我未阻拦只道是一门好事,也为他二人挡下父皇的威怒,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心中也希望大哥娶的是一个无世景的女子好少些羽翼么?”
香炉子里飘出的松香似雪顶的孤寒,又有遗风中的深宫苦寒,我走到哥哥身边,只亲亲抓住他的手,便感到那一向冰冷的指尖打颤圈。
“母亲…”
…
“娘!!!”
那声嘶吼也撕不开漫长的深夜,却撕开了自个的伤痕,哥哥素静的白衣上布满血迹,他看到母亲在地,心不由得抓狂。
比起爹爹,这些年,他与晏伯更亲。
“四岁那年,房内照看的嬷嬷出去摸牌,我伤寒了身,冒失得从床畔摔了下来,磕在炉边的火星子里,是他方下朝从大门赶回里院,从滚烫中拔开余灰,将我打横带起一路驾马进太医院,是家宴后,只有他和娘亲记得我的生辰,我的生父,所谓的圣上却不记得,也是他教我温书,待我如其亲子一般。”
老王妃育有两女,平日就自顾不得,对哥哥又何曾上心。我仍记得那年深冬,哥哥又进宫给我带吃的,我看着他一路跑进来,脚下的靴子破了个烂洞,还踏着雪,身旁的小侍却丝毫不意,摸着他不时新的衣衫里薄薄的内衬,他的手冻的通红,正如此刻一般,那些日子里的寒冬,哥哥在我眼中岂能是如今这屋子里的暖香能比的。
可他从不埋怨,他报恩晏伯,在王府里的日子于我跟前只字不提,听到这些,我不免心中心疼无比,像溃烂了个大洞。
他哪能想到那般的晏伯,会以他为挟,逼宫篡夺帝位。
那时的爹爹已作了一个决定,要让哥哥归到自己膝下,他唯有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让出诚意,让翁翁看到。
我恍然,原来爹爹去荆州,就是脱了手中的兵权,在荆州老家全心不闻朝中事务,翁翁虽为太上皇,然大权在握。
哥哥的眼眸轻泛,我微微瞧他。
而晏伯,却选择在那一夜行事。
…
“王爷,桾华宫那边传话的来,说没有动静,今夜大事可定矣。”
母亲怒嗔,他叹了口气,道:“只好先委屈嫂嫂了,来人,皇后抗旨不尊,擒下。”
“是!”
“谁敢!?”
“还有从前在东宫的女眷,宫兵,挨个数下去,今夜一个都不能少。”
“娘亲!”我与她的手被迫分离两侧,哭喊中,耳边尽是嗡嗡作响。
嗡嗡的,在行动的人马中又加重了一段蹄声。
“什么声音?”
砰—
从宫门外传来雷天巨响,我从未如此近的听到一圈圈刀剑丝竹,那是真正的铁骑刃兵,带着前头黑衣盔甲从包围的军机营中冲了进来。
“监国印玺在此,谁敢动皇后”
“圣上!?”
我抬头,看见马上的正是爹爹,他脸上还带着血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他是从何而来,一路经历何等凶险,竟回到了宫里。
“把皇后带去后头。”
只在他看见母亲的伤态时才有了怒不可遏的戾气。
“卿华…”
“保护桦儿!我们的桦儿…”
晏伯难掩惊讶,却也不可慌乱,轻轻的笑了出来,在那笑声中,仍带有平日里的温和儒雅。
“大哥何时回来了,想必受了诸多苦楚罢。”
爹爹敛声低吼,这一吼,是如虎啸龙吟,震醒了皇宫。
“全尸还是分尸,你选一个。”
晏伯挑眉,“还是安然无恙的好,你我皆是,我就知道你不在皇宫,不曾想,果然是我大哥,多少的袭兵都能让你半路平安回桾。”
他又撇开袖子,“可惜,今儿你回来也罢,平安也好,就剩这三十队兵马,怎么和御林军相比呢。”
那军令从他手中滑落,他捡起来,彰显南祥宫的翁翁,或已被禁在宫内。
“多少次,”他的眼角微润,“多少次我辗转梦中,都在想今日的成败,我也想到我们二人在这宫里一同练习马术,比剑,大哥是个天资聪颖的人,弟弟不才,只会念的个几句诗,可你知,那夜御书房你走后,父皇对我也念了一句什么诗?”
“豆自腐煎,水自流,豆食残羹何当取。”
他闪过一丝讶异,“原来哥哥知道啊,没错,老头子与你我兄弟二食,豆已腐却,水残何不进取急流也?所以大哥,我不是篡位,我只是行老头子的允取我应得的。”
“那你可知,此话他也同四弟说过?”
晏伯微愣
爹爹泯然得狂笑,眼里有虎狼之势,燃着战场上的火影,裘黑的印瞳似翁翁在这,“他想让我醒过神来,四弟结交官宦,他想让我二人明争暗斗,而你,不过是借势来让我自顾不暇,浑身乏术,祺衡,至始至终我都未把你当做威胁,你的一举一动更是尽在老头子的眼下,包括今夜的举兵之策,你倾尽所有的赌注,我此刻只劝你,念在我二人素日亲近,今夜可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你回去你的王府,把桾桦留下,从此以后,他本又是我的儿子。”
听得此言,晏伯有些心神不宁,哥哥也抬起头,他要做回爹爹的儿子了吗。
“不好了!!”
对面的马后跑来一将,浑身带血,握拳跪在晏伯脚下。
“南祥宫的守军被望角楼的箭兵刺杀,大道现百余步兵埋伏,丞相公孙瓒已领军往这赶来。”
“你说什么!?”他拽起拿人的衣领,“太上皇呢?”
“王府的报信来说…说,”
“说什么?”
“太上皇…正在王爷府中,王妃派人传信来说,请你速速回去。”
“什么…”
他千算万算,尽想不到这般之快,他甚至还没起大事,就已被窥探一切,他看向自己的大哥,其眼中波澜不惊,似早已看破。
“这怎么可能…你?你没有出宫?”
“我出了,不过是前一天,今个,我一直在南祥宫里。”
尽是这样,竟是翁翁和爹爹早已预料,爹爹假意放出今日去荆州的消息,他甚至都不是为了晏伯今日所为,他只担心三伯四伯要在远境联兵。
晏伯大势已去,他只不信一件,难道从始至终,翁翁对他所言,都只是将他看做一颗棋子。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平和,只突得停了下来,“大哥果然料事如神,可你还忘了一个”他跩起哥哥手,“桦儿,还在我这呢。”
爹爹神色未改,他手中的疆绳在握,见哥哥已然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身上还带着前些日受他赐的伤。
“你想如何?”
“皇后心系她的儿子,大哥就不念情面吗?”
一把尖刃已抵在哥哥额前,他仓白的唇齿微启,一身寒气与那剑身并无一二。
“这样,他可以走过去,哥哥也把兵符交出来罢。”
为表诚意,晏伯手一挥,身后的人就推出了哥哥,然三步一跟,紧随其身后,那剑仍牢牢在他的后颈。
“桦儿,过来!”皇帝喊他
宋桾桦略抬起头,他看着生父的命令,可那剑却在自己身后。
“大哥,还不肯吗?”晏伯看他还未把兵符送近。
“过来!”
他恨宋桾桦成为了那个威胁到他的要因,恨不得他只三两步跑过去便好,只像他自己那般无畏,遂当下有些嗔怪的怒急。
“大哥?”晏伯再次提醒
身后的箭已对准小皇孙的脑袋,对准了那孤危的,只身立在两军之中的小小白衣。
无奈,爹爹挥手,只好把一黑盒装着的东西送过去,晏伯眼也不转的盯着那东西,只怕是空心。
“且慢,还得我看看,才能让他继续往前走。”
他有些遏制不住的喜,缓缓得打开那东西。
“放箭!!”
只听刺耳一声,唰唰得数十余箭趁其不备的迎了过去,正好打在了晏伯的腿根,他砰得跪了下来。
“杀!—”
刀光剑影如五雷轰顶得扯响皇宫,墙面上都是动辄得身影,倒地,互戮,血光四溅,晏伯的人马在混乱中进着最后的殊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