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我靠在那腿膝上,鱼木哄我入睡,却被突如其来的灯油翻到惊醒。
醒来看见祖母已坐下,阿婴将我抱到一旁。
“娘,今个来上香,为的是百姓祈福,也为父皇颂个平安,这些事回宫再说。”
殷伯上前岔话,为的是当下惹了祖母生气的晏伯夫妇,一众女眷们都已被退去偏房。
“你别喊我娘,你们都别喊,皇帝若不是不在这,我非得叫他打开族谱看看,你们几个人的名字是不是连着姓出来的。”她嗔怒的看向低头不语的晏伯。
“太子在荆州坐稳了脚步不肯回来,老三老四,你们愿意回藩地是你们的事,皇帝装聋作哑,我不做这个戏子!不要让我一把年纪了,连儿孙都不能齐聚。”
我在嬷嬷的怀里,看向另一双同样彷徨无措的眼睛,只是他却多几分善变的隐藏,皇兄已过懵懂,那两年正是学骑马武教的好时候,人前人后每每通人情,虽挨骂却也知道站哪。
他低着头在晏伯身后,祖母透过那翠绿绣袍望着他,语气里又多几分颤抖。
“哥…”
我正喊他,嬷嬷的手忙捂住我这不合时宜的称呼。
“说话呀,老三,明个你就去旧都,去玉清庙前站在列祖列宗面上,歃血断咒,就说我桦儿不做宋家的儿孙也不做什么殷小王爷,他为民也好做僧也罢,我不信长生天这般,还能绝情的断不了那什么家怨!”
她说的越发昂然,胸口竟有些闷痛的仰头过去。
“母亲!”
众人齐声跪上前,祖母喘着气拍脯。
“母亲勿怒,尚且注意身子,有余的事就等父亲从垣城巡驾回来再商。”
“你休拿这一套唬我!我知你也有为难之处,可如今太子待在荆州,这不就是表了态!你也该去你父亲那说说!再过些日子燕秋就上宫里书房去了,那些女流又何不是胡言乱语之辈,你让她听了怎么想,还有老四,你要去军营里待着我没话说,秳儿这么小你也要带去,离了你媳妇,离了这些兄弟姐妹,我这个老妇人再见不到自己的孙儿,今个就这一桩事,你们尚且看着我的颜面,就可怜可怜我,答应了就去御前好好通气。”
晏伯当场连跪不起,次日回宫,他在翁翁的御书台阶下又重重的磕了几个血印子,左右为难,纵容哥哥不是他的亲儿子,也要进宫来求情,殷亲王府一家正是头疼的时日。
可母亲那边就好受么,她日夜悲痛流涕,我那时尚不懂爹爹不过就是从前方打仗回来顺道去荆州祭祖宗了,他要待上个十天半个月,母亲难道就想念这般了吗,自然不是,早几个月她又坏了一子,我那不知是弟是妹的小胞已流产,此事虽在东宫轰然,宫里却锁得紧,母亲年轻时同父亲去军营,已在战乱中为其挨了一刀,身子就是在那时落下病根,那月中的孩子流去也不奇怪。
“御前那边是怎么说的。”她每日听宫里来的一位姑姑奏事,夜里掌灯久久长夜,总要佩上一把剑,东宫连着七日彻夜灯火通明,重内厮听命把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嬷嬷抱着我哄入睡,望见对门的母亲踱步来去。
…
“殿下,殿下?”
我缓过神来,越发觉头疼无比,眼前多了一碗清甜的绿豆羹,我已出了寺许多路,正在歇息着,行宫外头又进了一批骑兵。
“圣上正等着您。”
我连水都未曾喝上一口就跟着去找皇兄,见那路却是往妃陵寝的方向去。
“到了。”
四处是一些小宫殿,外头的竹子声吹得落寞荒凉,我走上那大白玉石阶,觉得此处不是普通地儿。
走到一大殿口,那乾坤石门打开,正上头盘着一条黑龙,历经多年未掉下一层漆,双目灵筠。
地面儿一步步都是出声的清脆,像踩着冰的滑坡。
“哥哥?”
那璇玑玉龙图下的坐台侧立着一邈岸身姿,他双手后扣,听到声只是微微侧过头,我便能看清那挺立的鼻身,在外光下透的雪白。
…
“我在这!”
我从石头缝后里跳出来,手中握得冰凉,一把扑怕在他脑门上,生硬的冰儿砸在他梁上,我也震得发慌,那雪水慢慢融化,化成晶莹的水滴子从那鼻尖杆上滑下来,有些微红,却肌如冰雪的令人怜爱,他的容貌是酷似母亲的,继承了一张好模子,我却少得了几分。
我以为他该生气了,只是看着我,缓缓笑着,他一笑,头顶的暖阳便出来了。
“死丫头。”他一把将我往后推去。
“啊!”
又猛地向前倾去,落在了那坚实的肩膀上。
“你吓我!回去告诉娘亲。”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咯吱。
…
“烟儿?”
“什么!”
皇兄见我神思,走过来近了瞧我,这些天难得如此近的见到他。
“你想什么呢,唤了你好几声。”他眉头微皱,打紧了探我。
“没什么,想起从前和你打雪仗的日子了。”说罢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展颜,摇摇头道:“这才几月,你竟能想到冬天的事。”
“你在这做什么呢?”
他摆手,“你猜这是哪?”
这是座荒芜的行宫,却有重兵看守,日照偏南,却阴冷稀薄。
“你去摸摸那。”
我跟着走向高高的石柱后,从头顶滴落两滴水,仔细看那缝隙间竟有一道浅浅的光,原来还有一扇暗门?
“明太祖年间,桾朝发大水,天灾人祸,战乱都没有将人打败,造就了他,造就了一番昌盛,也留下了这些宝物。”
他五指抚上座手,轻轻旋动。
“嘶…”我掩面
恍然映出一片亮光,亮的我睁不开眼睛,只得透过缝隙瞪大了眼睛。
“这…”
这一幕我只在书上见过,说皇家在西关城暗造了一通宝之地,那里藏金烁光,栖息着一条庇佑天下的黑龙,守着桾国的安宁,谁也不知道这安宁是不是真的。
这就是为什么帝王一定要将天下的宝物牢牢拽在身下,什么反叛,什么治国,真正让他站得住脚的,是这些东西。
我想象皇兄第一眼看见这些东西是什么样子,是否刚做太子时就跟着爹爹来了这里。
不,应该也是那回,他跟着上西南,回京途中顺道来的这。
那门缓缓闭合,他未引我走进去看,那些江湖人士纵然走遍天下,见到这些东西,也会忍不住叫绝皇室威严吧,这就是他们也日夜追寻的东西。
“有一些流落在外的,也有一些我特意放出去的,都不过是引子。”
“那个紫钗宝衣!”我恍然道,见他不语,原来是这样。
他故意称作丢失,实则一直在这里,怪不得那日缜哥哥生辰宴遭刺,他引出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我无意问他是哪边的。
“这次邱元和太尉那边的暗斗,我之所以没有追究他,除了辅臣之间不过就是需要平衡压制,还是因为他替我着手这些寻宝事务。”
可是真真假假,谁又能真的窥得圣心呢,邱元自认得皇兄重用,连此等密事等交于他,却不知只是被扼住喉咙的把柄,抬也不是低也难受,找到一个平衡之处让其一直弯腰,给个巴掌再抚颗糖。
“走吧。”
我还被这恍如幻想的场面震慑,转眼就该离开了。
“嚇!”
伴随皇兄手指再次旋动,两根暗箭从里头射了出来。
“皇兄!”我伸出手欲替他挡下,那短箭已落在地上,暗门缓缓关上。
我大呼一口气,却感身旁的人不动了。
“皇兄?”我唤他
那双凛冽通透的揉眸下闪烁着空洞的震惊,一瞬间竟连我的唤喊也听不见,我顺着微微抬眼,蓦然嚇声止住。
“这…”
只见宝座上方的龙头旋动,利压尖齿,作狂哮吃状,从那嘴里吐出一把剑来直直得抵在我二人额前,锋利的透光下,哥哥的魂魄失散,手心只颤抖着。
“哥哥!”
他应过来,神色忙缓和,猛得推开我,那剑也不曾往前,此处的暗道利器竟如此之多。
两颗滚珠从他袖子里离落下来,啪嗒啪嗒清脆在玉瓷地面上。
“你没事吧?”我碰碰他的衣袖。
手腕被其握住,炽热得感受那手心里传来的滚烫之色。
“走吧。”
…
——
驾车内,脚下摆着一香薰小炉,热蒸得我生汗。
“我瞧哥哥也是什么没见过呢,方才那一幕的,难不成竟将哥哥吓住了?”
他眼波流转,怔怔得看向我,单淡淡摇头,笑了一刻便闭上眼。
我看出他失魂落魄了,再未同其讲话,直到耳边再开口。
“你去过朝露寺了?”
“恩。”
“可曾跪乏了。”
“这点算什么呢。”我应
他倒是意外的欣笑,“从前你最厌那般繁琐的事了,每每出宫,走上那百步石阶,你是三步一抱不肯下路的。”
“许是想到了祖母,心诚则灵,我心里头伤情了,祈福时去拜了祖母的丧座。”
他微顿,似也因我这番话神思了,从前祖母最疼我二人,哥哥在宫外时,她就心疼无比,正是祖母走后,生出了许多事,倒更叫我为哥哥不平。
…
——
“开门!开门!”
且说那日刚过秋分,桾朝的元老功臣袁之患死在战前,翁翁悲痛万分,下令其丧事敬办,桾城百姓亦对其爱戴不已,整大半年都在伤情中度过。
父亲身在荆州,母亲身为监国皇帝的妻子,自然要在其一众女眷前行周到之事,正是那时躺在病床上硬撑着下来,才致后来雪上加霜的拖垮了身子,不过更让她心疼的是父亲好不容易回桾。
听说哥哥那日在书房不知做错了何事,说错了何话,竟被叫去御前打了十大板子,伤得身子大毁,一连昏睡了十几日,母亲前去求情,又在当夜从晏王府被传唤进宫,被父亲怒骂了三个时辰,还是晏伯携平日照看哥哥的府中女内进宫来说话,此事才过。
“何人在外头。”
敲门的直喊开门,都说堂堂皇门前,内侍竟如此不成体统,却说是得了南祥宫太上皇的传话来,母亲遂只好礼待。
那内侍掏出圣旨,还未宣读,猛听得宫墙外一声劈雷大作,火光直直得从内宫大道涌上天公。
“怎么回事。”
母亲跑出去,察觉那带着兵的人马蹄声同脚步直往云烟阁来的。
不巧父亲午前又去了荆州,这会子恐已在驿馆。
“太上皇有令,还请太子妃速速行来。”
门前的小厮们拿着火把皆屏气不敢出言。
娘亲将我拽在身后,“妾身今日才去过南祥宫请安,御前什么令,外头又是什么人要如此多的人马大张旗鼓的传令,我这已有一位公公。”
又转头狠盯着那人,“来人,把这个假公公按下。”
“是!娘娘。”
“皇后娘娘明鉴呐!小人可是大督管身边的侍从马徽子,前日阖宫宴上您也是见过我的!”刀匕抵在其颈间,那内侍汗颜不已。
此番动静,外头听得一清二楚,见如此安静了好一会,我瑟瑟得看向人手里火把星子,通红的光似要把今夜的皇城点亮。
可当我瞧见真正的火星子,才知道什么是阴诡地狱。
“末将是军卫营机的,王爷说了,只要皇后肯安然带着监国印玺出来,断不会伤了你们。”
“王爷?”
…
寂静的皇宫内宫一片黑处,唯有这长长的走道两边立着长矛兵领,母亲临危不惧,可她心里也摸不准数,只是昂首牵着我走了过去,身后一行内眷自跟着母亲,也非等闲之辈,这会子已经派人从东宫后院去了祖母宫里。
眼前那高高的金枪盔甲,像是吞了人般的躬在马上,其首将我瞧着面熟,似是在御前现身过。
马车远远的停在了门槛外,他们闻声往两侧移去,让出一条路给那红灰焰袍走来的身子。
“是你。”
母亲蹙眉,那张脸从黑暗中现貌,全然看不出平日的乖张行事,但晏伯今也站在这,原因已被母亲猜到几分。
“你要做什么?”
“嫂嫂,那东西可带出来了?”
“印玺乃监国太子所物,你所欲为何。”
“就为了那个。”他撇开身,绕手至背后,就从黑暗中抬上来一白衣身体。
母亲大慌,“桦儿!”
她三两步恨不得冲上前去,士兵拦路,将她磕倒在地。
“娘亲!”
我跑上前,同样因我这一声惊醒的还有另一人。
哥哥从白担上挣扎起身,他还有伤在身,隔着一段路能看到他苍白的面色。
“那年嫂嫂与我大哥在荆州相识,褀衡也在场,嫂嫂仅是孤身一人也能做个雍容华贵的皇妃,难道就会想到有做太子妃这一日吗,且你身后无人,不为家世背景显赫者,自你拿剑上战场那时,我便知道嫂嫂从来未把这些世俗看在眼里,今我图谋的,所求的,皆是你与大哥留剩下的,可就这些东西,又怎知褀衡小心翼翼盼了多久呢。”
“你莫非已把桾华宫围下?”母亲有些不可置信,里面空无一人,殷伯想要逼宫,在翁翁在时是绝对做不成的,他想求这个帝位,可怎么想他都不会一下子拥有可以睥睨皇家禁军的资本。
只有一个可能,这真是翁翁所允的,他前来换宫,若如此那内侍要宣的旨也就情有可原,可若果真如此,他并不需要再如此做了。
“桦儿我是将他做亲子看待,可无论何,他都是大哥的儿子,嫂嫂所求的也无非这一个,今你交出东西,剩下的事无需操心,褀衡绝不动你们一根毛发,桦儿也可大大方方的走过去。”
站在一旁的哥哥已然一字不落的全听了进去,他看见母亲磕绊在地那一刻,难得对晏伯露出了怨恨的神色,他红了的眼眶里是执念和无奈,他明白了,我也明白了,我们都在那一夜懂得了人世的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