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信任您,将国库罕宝都交于您,混在那些书画里流于黑市来引出天下反臣,那边的人不知道,还想着落井下石,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男子畅笑道
“过圣上这回也奇怪,昨儿落朝到现在,那边的人还没有被贬谪的。”
邱元倚上后椅,两指转着那胡核,轻缓吐露:“圣上的心思难测,别看他年幼…”
话未停,门外就有小厮推开门,方才马车离去的同僚慌张的走进来。
“元兄,事儿不对了!”
…
当夜城南的一六院豪府邸,一块皇家亲笔提书的牌面置于上头,女婢们穿梭于廊道间。
马致远走近黑鹤氅衫男子身侧,瞧紧了那纸上的字。
“老师,瞧这些名字,可是我们平日眼熟的?”
他似笑非笑,苏尉迟老态沉稳,只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一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孩子,布衣穷路杀出来血路,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和我对立面,他身边的友人只会是如他自己一般,俭守持刻,做他的镜子,旁的都还好,这个礼部侍郎之子是无用蛀虫,把你的人换上去吧,就用我的名号荐到御前,直截了当。”
“是,老师。”
“这些名字是御前自个报出来的,还是你向他…”
“自然是圣上知会了尚书台那边,明早便会有贬谪和查处的公文下来。”他看向苏尉迟,“还是绕过尚书台里中丞那边的人传的口谕。”
“那便好,你记着,御前想要做什么,终在问你前就想好,你不需要说出来。”
…
——
“唔~”
我一大早就被阿娜达的笑声吵醒,阿婴支开她和几个打闹的小婢,我翻个身便感腰酸背痛。
“小殿下醒了。”阿婴端进水盆来。
“这两日我有些嗜睡。”
“许是春日里阴雨不定,小殿下也磕搀了。”
我摸着头发,还在想她为何给我梳起这么高的发髻,两支冰凉的银翠珠钗就添上了左侧。
“殿下今个去哪?”
“去舞姬院,和郦娘娘看舞。”
她笑道:“先别去了,挑拣两件好看的衣裳,去北苑吧。”
“怎么?”
“今个儿您有的玩了。”她推搡我换衣。
路上我百般追问,才知缘由,喜得我一下子跳起来,惊了扫地的小宫女。
“哎呦你看看,小殿下还是孩子呢。”
“这是真的吗!她们来了!?”我不敢相信,今日来了一群我最熟络的人,停下来跑进小厢房看看发饰可有缭乱。
“女儿家长大了,知道要体面了。”
“姑姑们莫要取笑我,咱们快走!”
我拖起裙底,就迫不及待的跑起来,一群折扇的姑姑们方还谈笑,忙叫唤起来。
一路我喜笑颜开,头上的珠钗都晃的好听,只见我瞧见远远的后溪前边,一座阴凉的亭子,走上楼去便听见了碎碎的嬉笑声。
那般娇嗔,一群人跟着我跑来跑去,终是停在了那扇掀着粉帘的门前。
眼前有许多人影踱步,我恍惚得瞧那些衣裳,似是带粉盈绿的,
“哎呦—”
茶碗碰碎间,将我一震,身前贴近一熏香的衣裳,那般好闻。
“哎?”
女子转身,她模糊得透过纱帘瞧外头站着的一群人,姑姑们停步于此,门外的两个嬷嬷看见我也大声道:“公主千岁。”
眼睛向里头那些姑娘们提点去。
那些人一愣,静了下来,走到门前,我伸手掀开帘子。
只见眼前映入一张粉黛娇嗔的脸,杏脸红鬓妆,一点朱砂痣于额间,颈肌如滑蛋般白皙。
“烟儿?”
她出声,先是未缓过来的局促,后有些惊悦的喊道我闺名。
“烟儿,是小烟儿来了!”
身后聚拢的女子们恍然大嗔,走上前来。
“毓春姐姐。”我唤她。
“哎!”
一群人将我团团围住,不一会儿便几步推搡至内屋,我一边与她们叙旧,瞅着桌上的茶瓶和女儿香四溢的气息,就如同幼时一样。
“小烟儿,这是小烟儿!”
我挨个行礼,“杏姐姐,萍儿姐姐,杨四表姐…”
她们也笑着回礼,女儿家的手绢在指尖迂回,我们开心了好一阵个,才有几个姑姑上前阻些。
“姑娘们都喊了好一阵了,消停些罢,咱们殿下是中宫嫡贵,这礼数还是不可少的。”
她们捂嘴,“喔,是了,谢谢姑姑提点。”
便正身齐屈下腿,我见到几个未见过的四品官员家的女子跟在她们身后,不知措的跪了下来。
“公主千岁!”
就有自家的嬷嬷上前拉扯,提点礼数,举止言行都与我相熟的这些姐姐们大有不同之处,难以攀拟。
“哎呀!快点起来,”我甩着袖子,将她们赶忙拉扯起来。
“哎呦…哈哈哈”
一青衣女子拍拍我的手背,“你们瞧她,还是一副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样!”
“萍儿姐姐莫要笑我了!去年的生辰你没来也就算了,前年的也没来!”眼前这个爱穿青色衣裳,发髻俏丽的女子便是青萍,为人热切大气。
有回宫宴,世家大族的女子都要进宫赏花,我在回宫路上偷跑马场,将地上扔在那的弓箭捡起来却被驯马场的驯马女喊住,直问我是谁,脱不开身之际,一支木箭划过她身后,将其吓到在地,我才忙跑开。
“没想到你一个公主竟如此莽撞。”
她从假山后走出来,我看清那秀丽的面容,语调轻快,有醇厚的贵女身派,是她,今年父皇举办的女子骑射大赛上,她是第一名!
武家出身的怀化中候之女,穆青萍,她在桾城名媛望族的闺女里,不仅书画了得,通身的本领更是像极了她父亲。
“你会射箭吗?”
她只大我一岁,手里的玉弓可是稀罕,“当然,你不会吗?”
说罢爽朗的笑起来,“也是,你们宫里的女子怎么会学这些。”
“我想学!”
她上下瞧我,先是给我正正的行了个礼,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到宫道边,翻身跳上一匹小白马。
“上来!我带你去玩。”她拉起我的手。
“宫里是不许带马入行的,尤其是你们这些宫外人,你是怎么…”
她自豪的摇头,“这是我的小白驹,圣上见我赢了头彩,许我带进宫。”
那日宴后阖宫上下找我,见我二人黏在一起,玩的极好,父皇便许她常进宫来玩。
每回随她父亲进来,她都会带上自己的小马,还会给我带宫外的吃食。
回忆有些模糊,那些快乐的年岁转眼都这么些年了,我们已有两年多未见。
“这不就是她嘛。”
身旁的人拉过我的手坐下,我方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我在这宫里最亲的玩伴,阮毓春,亲姑姑夫婿家的外侄女,阮老太孙的亲孙女,她是习书的伴读,文达柔礼,我和她有些含情脉脉的对望,快半年了,不觉有些生分,她比从前出落的越发标致。
对面总摸着自己小玉环的橘衣女子活泼得岔过话:“方才我们还聊着不知今日能否真的见到你,你就来了。”
“杏儿姐姐总是预见先知,犹记得六岁那年我们也是坐在荷池边,你见我戏水便说如此折腾的丫头可是要摔脚的,我便摔了个水花噗通,好几日发着高烧都未退下来。”
“哈哈哈哈。”她们笑起来,铃铛般的俏音回荡在小廊阑斜旁。
“她去瞧你,还说你整日的吃,吃的面润圆滑,吉人天象第二日就能醒来,睡了一夜果真又活蹦乱跳了!”
杏儿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祖母在时很是喜欢她,走时还给她在宫里指里座小苑可住,一张利嘴能说会道,我做错什么,她总替我开脱。
“噢对了,我们这回进宫来都给你带了礼物,也不知你喜不喜欢,等着。”
她们走进去,我才看向坐着的四表姐,她年龄最长,安安静静的瞧着我们嬉笑。
“四姐,晏伯近来可好?”
她是我的亲表姐,我坐近了过去和她耳语亲昵,她还与我指了此次带进宫的白小表妹。
“你方在自个寝宫里做什么,可是知道我们要来,有兴奋得合不上眼?”
我正要问自己并不知她们此次入宫,门外就有几个老姑姑的声音响亮的传进,都是家府的门派。
“五姑娘,六姑娘到!”
屋里头的姐妹们闻声又赶忙跑了出来。
两片桔白的华袿裙身纤瘦的走近,翩翩的罗纱里伸出玉手来掀开帘子,两张相似的脸美目盼兮,打着扇子往这探来。
“燕秋,燕云姐姐!”
我欢喜的拥上去,将她们推了个半磕。
“哎呦!”她们笑着摸我的脸。
“小烟儿,真是想死你了。”
父亲一脉的兄弟里,就属殷伯的子嗣最是新旺,燕京表哥和皇兄交好,如今年少有谋去了军营里历练,她们的二哥体弱,我鲜少见到,闻英容绝冠,文采承殊渥,又得了这两个女儿,乃一母同胞。
“快坐!”我拉着她们进来,不给其行礼的机会。
“今儿是什么大好日子,你们都进宫来,可是有什么宫宴?奇怪,我也不曾听说啊。”
她们倒疑怪起来,“御前传话于家父府上,说进宫来游玩,桾桦表哥没有同你说么?”
我摇头,“是哥哥的主意?”
燕秋姐姐道:“我们都有大半年没叙了,自太上皇驾崩后,宫内外都行俭朴之风,我都吃素好些月了,近日桾朝名媛贵女的赛会啊又多起来了。”
“管他那么多呢,我们好好聊聊,这闷在府里的日子真是难熬。”青萍抱怨。
我转头唤来阿婴,“快,让我的小厨房做些吃食来,你们好好尝尝我在宫外招来的御厨!”
“好啊”
…
桾华内殿里,马致远双手奉上黄匣子。
男人慵懒的揉着眉心,他眼皮松阔,有些日子没睡好了。
“这里面的名字,你花了几年选出来?”
“回殿下,三年。”
“三年。”他道:“你怎么就能保证这些人,会比邱元那边的更好?”
“此次圣上故意大肆抓贩铁矿商,不正是借富殷之事来除中丞大人的眼线么?他和天机府在奉圣上命搜寻反贼间,也有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去。”
“太尉那边怎么说?”
“哈,老师已看过臣荐上的中书省官员,指了其中一个道是办事良才,若悉心培养,必定是栋梁。”
“朕是说,太尉可有说别的?”他挑眉,那双目光如炬的眼如荆棘丛中的篝火,比今日朦胧的阴雨再剪水三分,似要把人看透了。
马致远恭谨的低下头去,“甚少言他。”
少年的英容即刻明媚的笑了起来,跟前立着的人听不懂。
“这次的事,你报的及时,你是个聪明人,我告诉你那日朝堂之上的说辞,也要提醒你,今后这些事万万收敛些罢。”
“是。”
马致远抬头,猜忌与克制的神色里进退从容,三重的奸细不好做,御前的奸细更不好做,原来他和富殷做戏,故意栽赃邱元,一切都是逢场作戏,一切都是和御前心知肚明的真真正正针对邱元的策划合谋,献出一个不长进的内戚又如何,御前想要打压邱元的势力,他当然心领神会。
现下头疼的可想而知是宫外的另一头。
夜里三个大臣在府中神情危肃,甚至担忧的拍桌。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栽培的几个新秀,都是今年科举上来的尖子,又不是旧党的人,此番是我们失去局面!”
邱元皱眉,默然的盯着纸上的名单,不是被发配其他职位,便是到东辽等地去。
“旧党的人如今被责,多少双眼睛又到处盯着他们,羽翼大减,我们的人又走到朝廷下面,如今又变得持横起来,好一个兜兜转转的套路。”
“这是士族党的人栽我们,还是圣上…!?”
他长叹一声,闭着眼轻笑起来。
“圣上哪有那么全面的手腕,怕是太尉那个老狐狸自残门生,也要断我一片。”他睁开眼,“让中书台的人盯紧了,新官员进来时务必握紧公文行书之权。”
——
“哥哥呢?”
我跑到内殿外,见秦淮方从里面出来。
“殿下,圣上不在里面。”
“不在?那去哪了,我方还看见马侍中出宫。”
他只摇摇头,我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多问了一句,便叹了口气。
“微臣是来奉命的,御前已经下旨,富殷贬为庶人,亲族男子也不能再做官。”
“喔…”我觉不对,“那下令去中书台便是,你奉什么。”
“微臣…要处理。”
他的意思逐渐明朗,富殷不能留,他还多透露了一句“圣上三月前就已召过马致远商讨富殷的事。”
我有些震惊,难道一切都是计谋好的,那从头到尾是为了什么,朝堂之上的事是我不能想象的,索性我对这些也没兴趣,随口回应两句就往北苑跑回去了。
…
我一路小跑回北苑,听得里屋越发热闹了,隐约还有男子的声音,耳熟的紧。
“那里的茶还好喝些,就是壶头不像这个,倒出来有这么长的漩…”
远远的瞧见里头一桌围坐着的人里,一马褂男子正在说话。
“那这么说,长坡山的马赛已不时新了?”
“这就跟你们姑娘家的衣裳,发饰是一样的,城里最近时新的,我瞧你是一件都没落下。”
杨四小姐笑得灿烂,青萍也忍不住打趣,我听到他们说骑马一事,青萍有些兴致的接起了话。
缜哥哥侧过头,他笑眼里的女儿群画变成了我。
“呦,你去哪了。”
我打上他的肩膀,和他折腾了两下,瞧他一身轻衣似又去哪玩了。
“咱们礼王哪缺的着乐子,怎么午后也不去打马球了?”
他摆手,“嗐,我今儿乏了,跟姑娘们待一起,还好听些哪家公爷的马球最烂,回去琢磨琢磨。”
“哈哈哈,你瞧他。”
她们笑着,我瞥见了倚靠在花瓶边的幼音姐姐,她同我点点头。
“我皇兄也不知去哪了,整日不是待在内殿就是连个人影也没有,我看他真是不如你潇洒,要说打马球嘛,当然是我桦哥哥全桾城球技最差。”
众人笑着,突得戏谑起来看我,缜哥哥也愣了一刻,憋起了笑。
“死丫头,他不正坐那儿么。”杏儿捂着手绢偷乐。
“什么?”
我顺着看向身后的内帘,正坐着一威冽的身姿,那一席灰青的长衫下手里端着玉瓷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