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用问。”
他关上门,当作一切都没来过的模样。
我们走到林子外头,四周竹声瑟瑟,隔山的脚下似坐了几片营帐,一些人影晃来晃去。
他吸了口气,竟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呢?”
“这桾京无趣了许久,终于有些他乡风情了。”
我还未明白他的意思,只两人漫步了小路,跨马一起奔回城去了。
“去我那坐坐?”
我摇头,“改日吧。”
“怎么,和我下棋终比不过赏追衣的画?”
我爽朗的笑起来,整个林子都回荡我的声音,听到远处山谷那头传来的回音时,手中的缰绳不禁牵紧了几分,似这阵阵风里头都藏了些熟悉的东西,如那夜白安寺,我和萧逸云站在竹林里般。
原来不知不觉,每回出宫我都这么开心。
“不是这样的。”我有些出神了。
不巧他似正看出我的心思,单只浅笑嫣然。
“他走那日你也在吧。”
我手中的缰绳微微滑了半分,被他收入眼中。
“他没回你们那?”
这是显而易见的,然我却没想到竟连他们也没被打个招呼。
“只落下一句回江青,不曾言何时回,是否回来,我还指望他能带出点有用的名字出来,谁知偷摸进宫这一趟问光干了什么,就低头笑着,又潇潇洒洒的带着一胳膊伤连夜走了。”
我心中将这笑视为苦涩的,又将在年月里释然的悲,生母的痛和襁褓中无法左右的人事,都盘旋在头顶,缠痕在那把青光月剑的锋腰上,与他同出同入,这就是萧逸云,他的名字与这宫廷无关,或许这就是他值得庆幸的唯一一件事。
“你呢。”
“什么?”我回过神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前头,似是把我们在宫中的一时一刻都掌透了。
“没什么。”
他甚至轻轻带过“你们在宫中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这般的疑问。
我二人驾马利疾,蹄子踏过草堆时,我留意了些泥道上的车辘子,小雨过后,应是不久前的。
“就到这吧,我还要回宫,你若有难处大可同我讲来,有口信送到哨府,近日怕是没空儿了。”
我和他小道入城,晃悠悠停留在岸桥下,今日无所获得,我还等秦淮办完事回来再一同回宫。
“改日喝酒,你近来去画舫倒是勤快,追衣连提诗吟词都不找我了。”
我同他笑谈间,不自觉观摩四处,这不就是郊江的西面,瞧着那远片天公灰蒙蒙,腾空升起黑烟。
“我先走了。”
我夹紧马肚前去几步,不断有面色慌张的行人从我马下穿行,摊贩往回跑着,我被簇拥着颠倒几步,发觉人群愈发动乱。
砰—
我猛得抬头,远处江岸的船只已炸成一团黑烟熏火。
“快跑啊!那边打仗了!”
“快跑!是官府的人!”
我一路加快前去,远远的看清了岸边的混战,只见一些民男掏出刀剑,身手还算勇猛利落,定不是普通的佣兵。
“秦淮!?”
不好!穿着黑盔青甲的刺金软装标志,那是青衣廷!
他们怎么出来了,秦淮不是去打探运路的了么,难道皇兄动作已然如此之快了么!
…
“快!打不过的!他们是上头的,快撤!”
厮战中已有声音显露,他们哪是对方的对手,青衣廷三两下的功夫就可将他们逼的无路可退,他们骑在马上漂亮的翻身压制。
对面几个头领早一步跳下江去。
“秦淮!”我喊着,令他注意身后的伏兵。
“嘶—”
话落,肩侧便擦过一把短匕,齐唰唰两声从头顶略过一群黑衣蒙面。
“殿下小心!”
秦淮往空中射出一哨火,远处高楼上的城兵举剑向这射来,暗伤了对面半片。
我在人群中躲开刀匕,为青衣廷掩护了几个视线,和秦淮在空隙中喘息。
“怎么回事!你不是去…”
我喘着气,与他靠背而立,几个侍卫挡在我们跟前。
“回行途中遇到口信,说富殷府中豢养亲兵,已按耐不住派出人马来亲毁货物,臣领着圣上的意思,驻守江边等待,果不其然!”
原来皇兄他们聪慧,早一步已落下棋子。
可眼前多出来的一群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还有援手!?”
“不会再多了!殿下快先回宫,这里有微臣在,这些人不是吾等对手。”
我见他们余有力气,又在上风,好不棘手,便领着马冲回宫去。
手里有秦淮交给我的纸袋,一个被伏头领的手指头,指头套着翡玉扳指,看着有些眼熟。还是血淋淋的,我拆开时到吸一口凉气,跑向桾华内殿时心中飘忽,头回看见如此血残的东西,若不是奉着哥哥的令。
他正阅着奏章,见我一转头就抱着口盂干呕,身上的几根杂草夹杂宫外的雨腥味,拍了拍我的后背。
“辛苦你了。”
我缓过头瞥见他有些心疼的神色,待看见地上那根手指头时肃然得出了神。
…
茶盏里飘出的香闷着热烫的壶盖,我瞧着哥哥闭着眼坐在那儿,心绪难测。
不一会就有人来报秦淮大人已回宫,正褪去软甲来内殿的路上。
“微臣来迟.”
他威风凛凛,头发丝虽缭乱几分却依旧冷冽刚硬的站在那里。
“眼下是什么情况。”
哥哥甩出那纸袋,里头的手指头滚落在地上,秦淮拿起,将那扳指拽了下来。
我们都清清楚楚看见上面的字在光下更亮几分:元
邱府的首字,传闻白翡玉扳指稀有珍贵,造玉的坊家只有一家,为天机府的威武将军所用,凡是桾城最好的佣兵所戴,多少人为此争先而上,输了的人只能割下手指,我想起郊外那屋中的两根手指,想来是他们自己人清理,可究竟是哪边的人。
“中丞和天机府,威武将军等人走近,在天机府有自己的佣兵一事你查到了。”
秦淮点头,“微臣在中丞府,侍中府内送去的内细都有上报,粮官富殷靠侍中身边的近人巴结贿赂官位,为人阴内,对外事事俱到,作派萎靡,通过贩盐草,兵甲来获款,进献织缎夺朝廷下发苏京的都府银两。”
一个小小的粮官,他的地位和本事早已不止一个粮官,连都护都要忍让他三分,莫非真是马致远包庇。
“这些事,马侍中少有耳闻,直至昨夜卯时传话听宫中动静,才急急让亲信喊了富殷进府。”
“哦?”哥哥松下眼眸,现下他随手翻开一奏章,上面的字都是在弹劾马侍中。
马致远算得上什么呢,以他如今办事妥当,在皇兄面前事事据悉的为人,怎会容忍自己的内戚如此猖狂,这一个不下心,他就掉脑袋了,恐怕不是他毫不知,是富殷太会做事,上能跳过他勾结朝城,下能踩踏县城小官,欺上瞒下的做事。
若没猜错的话,明日一早,朝内又会把矛头转向邱元,我心中也想不通,这邱元怎么就沉不住气了,今日的黑衣人是威武将军派出来的,皇兄问话下去,便也会用“兵营出关小训,途径江边,不知是青衣廷办事。”这样的借口来回话,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是中丞和他谋合的意思,他怎么就牵扯进来,一看马致远有事,就是拉扯太尉的机会,沉不住气。
…
我拖着身子走回云烟阁,路上经过戏坊,远远的听着那些细碎声儿,似是乐师又不是我耳熟的几个,与平日不同的曲儿调,音韵丰润细腻,琵笆里杂着沙丘的远荒风气。
我走过去,见外廊台上摆着的几个大鼓,一看就不是中原鼓,那些穿着桾朝衣服的女子背影里多了些俏丽的靓影,花瓣落在她们的裙下,嬉笑间回眸,露出异域风情的侧脸。
我呆看了几分,回身间正要离去。
“啊—”
娇嗔的定住身,额上微微撞到一冰凉的硬物,抬头对上一张绝娇娥脸,那是说不出的模样,美得有中原气息,半落着头发,脸上的面具也推到额上,她看见我也呆滞几分,凤眼里流离着我的模样,发间高高的朱翠晃着,略有些阳刚的英气。
我和这个女子对视片刻便抬脚离去,余光能感到她还站在那望我,那眼神有些好奇的探知,待我忍不住转头时,那门口早已没了身影。
…
“殿下回来了。”
阿娜达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这才好好的闭眼小嗜一会儿,脑子浮现今日在柳戏坊台门口对上的女子面容。
她是谁呢,为何给我的感觉如此说不出,对着阿娜达打探才知,她们是从西南边来的。
“秦淮大人求见。”
我方要休息会儿,秦淮就来了,只好再起身和他坐下来。
“今日种种,殿下当是累了,之后的事便交给微臣罢。”
…
次日一早,果不其然朝内上下都传遍了,都知道马致远的小舅子富殷之事,言官们指责之时,更是纷纷上书中丞与天机府的谋合过于明目张胆,对上不敬,又有富殷在诏狱的严审之下交待自己和中丞同污,事情走向却犹如做戏一般好看,只见马致远本该两袖一甩将自己抛的远远的只谈不知晓此事以获皇兄轻饶才是明智之举,此事便能轻松过去,众人会将矛头指向邱元,偏偏又在下午,寺监察的人搜出富殷和马致远多次宴请时的罪证,两人将佣兵为中丞府的消息放出去,贩盐的条子由出入宴会的邱元的亲近朝臣带进其府中,还拎出其白玉扳指实乃黑市上贿卖国朝宝物,倒卖先朝书画的事。
皇兄又勃然大怒,斥责了马致远,今后再也不许内戚做官。
之后的事如何我便不再听到,朝政的凶险阴暗我是从小在父皇身边听大的,如今哥哥也要坐在那里,看着那群人对他做戏了。
…
春后的天渐黑,入夜也微凉稀薄,我靠在荔园后的亭廊上,听得水里有呱呱的声音,扑通一声。
我惊醒,眯着眼只看到一只猫踩过石板,眼前恍惚的闪现那日的情形,熟悉的剑又在我眼前出现。
“唔…”
我靠在亭廊边,因偷喝缜哥哥酿的酒怕被阿婴发现,躲在后山和阿娜达畅饮,于此处醒酒,脑袋昏沉得从眼前走近一袭黑衣袍底,我身子忍不住向前倾去。
能感到那身体轻退一步,又立刻挡在我的脸侧,有只冰冷的手贴近我颈间,将我下颚抬起,奇怪的,那时却温热了。
“你是真的不能喝。”
我听到这声音便清醒了几分,看见萧逸云今日未穿软甲,他似是睡前出来踱步,把这皇宫都逛熟了。
“是你啊。”
我发觉是他后又靠了上去,面儿上这动作有些奇怪,可我心中后回想来却有些炽热,从前能让我醉后还安然相信的,只有父兄。
“小烟儿要聪明,醉酒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
我问父皇为什么,“因为这里有许多人都很危险,最危险的,是不清醒的自己。”
我很奇怪,这儿是我的家吗,我的家很危险吗,但只要有皇兄在,哥哥总会背我回去的。
…
我睁开眼时,不觉精神了几分,模糊得盯着水面,一滩死死的淤泥上停靠着尚未开的莲花,父皇已去世三月有余,那个家伙也莫名其妙的走了。
我倚着脑袋,丝毫未注意肩后添上的一层温暖,绒绒的像是女儿家香气的,又不能说是女儿家,是一股与莲叶混杂的香味,那般独特,还有一些说不出的。
我看向地上,身后的影子高出一截。
刹那回头,又对上了我今日午睡时脑子的那张脸,佛罗刹的金珠,深邃的眼眸下贴着珍珠面儿,她的动作是轻柔的,白皙的肌肤玉手停在半空。
“你是谁…”
我凝着她,缓缓出声。
…
深夜的府邸门口,两盏大灯笼映衬着对巷子角的黑路,人影晃动,四个家丁轮着换值,今夜没个几个时辰睡不了觉。
“刘大人慢走!”
只听门隐蔽的轻拉来,两小厮送走近侍跟着的披肩官袍,近侍上车后朝路面望几眼,对着车夫摆手。
“快走。”
马车慢悠悠的从小道去,府内的灯火仍未灭,转到内屋里书房坐着的两位男子。
一双手拿起桌上的带血印手指,上头写着的是富殷二字,他微微挑眉,放进香炉内。
喝茶的男子瞧里头燃出的灰烟,笑意盈盈的道喜。
“中丞好眼力,观事有大局之谋,现下太尉府那边该头疼了。”
邱元笑了笑,对这点胜面毫无庆喜。
“太尉的门生布满朝野,失去区区这点人又算什么呢,他更不放在眼里,他该感谢我为他揪出的这些无用之才。”
他说的很对,那边太尉府现下的确安静的毫不受波动,马致远不过被罚了一个月俸银,他还是有本事和富殷撇亲关系,只不过在拉扯自己的事上吃了亏,和苏尉迟该怎么来往依旧怎么来往,才更不让人言劾。
“也是元兄慧眼,当日一眼就看出富殷身边的亲信,威武将军的亲兵一出,和太尉那边算是彻底崩了,他自己也没了后路,如今只能和咱们一条船了,元兄只要依着圣上想要的模样做下去,圣上才会感到颜面尚存。”
邱元是什么人,原来去年进贡时他早就看出端倪,那时便断言“左不过半年”就要东窗事发,富殷再会迂回于勾心倒角,又怎么斗得过这些老匹夫。
大肆张扬动作,自己和天机府的合谋,引起朝野批责,故意让马致远抓住机会,不想自己道高一手。
圣上只要那个会读懂他心里想要的人,他们之间的把戏,他可以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