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许吓我。”
她拉上内帘,与我坐在茶楼里,我望着对面的香满楼,浓艳的花香和胭脂膏的味道混杂着传来,对廊间隐约飘着姑娘青绿的裙身。
“我这不是喊不到么。”
我转身坐了下来,她盯着我浅笑,许久不见越发容光焕发。
“那么,你知道我想问你点什么。”我把阿娜达收来的纸条还给她。
“我倒是先有好奇的事儿,公子家府的墙可真高,怎么,你是宫里的…?”
“哈…”我挠耳朵,“是,这些日子在宫里头,我是琴师。”
“琴师?你奏琴给那些皇家的人听?”
“是啊。”
“可真了不得了。”她抿了口茶,鬓后的鲛鱼尾时俏丽得很,正是当下女子时新的妆面儿,蹭着耳下那对珍珠泪环,在我眼前晃着。
“我是三日前发觉不对的,那几个大汉一月连着八日都来了江岸口,想来平日出入画舫的尽是些浪荡公子或是才情小生,怎几个身形高大的壮人着了显贵的衣裳,满身的铜臭和官僚味,便多留意了些,果然,昨个柳江就传闻了三更时官兵出没查封了一帮运物,对家儿答口就说是丝织衣缎,这一捅进去全是铁石头。”
她口中所说的那几个粗汉,便是那日在米店门口闹事的几个,我瞧着领头肩后的一个绿衣男子通身气派不简单,果然在回宫路上经过茶楼,远远的与其对视一眼,他还是俯看着画舫那头,对面坐着个便装男子,他们身上的衣织有些眼熟,正是今年刚上供的一匹,由苏京县郎送进桾城,若非朝中显贵怎会穿的上。我在路上总是回味那一眼,越发眼熟,似在哪见过。
对了,正是在桾华大殿外的,我出嫁那日立在一群人身后,与马思源说笑着,马思源带进宫的,无非是僚下的笔官,瞧着出入一致,该是他的小娘舅富殷了,富殷为何同几个岸边粗汉混在一起?我心生疑虑,让追衣留意了些。
“你认为此事和他们有关?”
她眼里透望着几分回忆,“我定然是确信几分的,画舫里每天都是那几个,连平安候府的小公爷都去了,我从他嘴里隐约知道几分最近商道上的局势,如今最抢手的就是从戎山造的那批铁石子,誉王的字帖,还有官盐,而那官盐从三条城道出去,有一道兜兜转转的留在了城里,传言他们想靠江船来渡去苏京南越等地,画舫离那头不远,几个粗汉本就可疑,也全无玩乐之心,如今想来还带着掩蔽之意。”
“你心思敏捷,可如你所说,那夜官兵亲自去缴收的,看来是被端了一手,许那几人正是官府便衣潜伏的?”
她笑了笑,“怕不会的。”
“为何?”
她放下茶水,手指间回荡着香气,如我昨晚梦里江边风般朦胧着。
“我们这样的女子最能察觉官僚气和粗鄙之气了,这几个是心面皆暴于脸上,浑身的商甲掩不住,而那些官家才是久经财场的战神,他们的心府可深多了,知道怎么让你心服口服的跪下,站在尖儿上的人对画舫这种地方嗤之以鼻,能在皇城脚下光天化日的铤而走险,又怎会一夜颠翻,且第二日他们还是照常来了,我瞧着铁石子只是被临时调换进去的,亦或是…从一开始就是谋划已久,他们真正偷的,是官盐。”
如今盐私最为猖獗,皇兄本未当一回事,自他继位后宫里一直行节俭之风,各处开支已紧查整整一年了,那些人呆不住了,里头外头一起走刀口,如今开春了,国库正是吃的紧,此事我一定要多加留意以待禀告皇兄。
“姑娘可有查那人的…”
“有。”她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张小像。
“此人名章余,那几个粗汉每日都会在一处小巷里进去,半晌又从公府里出来,我瞧着官盐于停岸一事便是他们操纵的,他与小粮官富爷打识得紧。”
果然是富殷,这事可不简单了,我正琢磨着,手里的棋子滚了一圈,抬眸对上追衣的凝视。
“姑娘总是这么聪明,什么都替我探好了。”
“帮忙总要帮到底,如今桾城物价直上,我昨上街买把称心的梳子,还跟近婢聊着连一幅宣纸都抢找不到了,公子若是背后有人,肯去官家前检举一句也是好书,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好奇呢?现下该同我讲讲了吧。”
“不瞒你说,若是将来有心,我还是想入仕的。”
她点头,眼里褶褶生辉,“既是为了公子的仕途,追衣有力则尽能。”
“多谢你了,不知你还能不能打听到那几人行踪去向?”
…
近几会出入宫路上,我都不大有兴致了,一面是言臣们听得我频频露于闹市已引起好大一阵醒目,纷纷去御前责我一书,去过的地方第二日总有一大堆人蹲着瞅瞅传说中的宁鸳公主有没有来,一面我又是顶着阿婴她们的眼皮子放纵行事,她感到云烟阁已经困不住我了,每每叹气
“公主大了,也见了塞外的风景,想来是盖到处逛逛了。”
故深宫里随我走动,不曾想,那座高高的墙,也困不住我了,我正要骑到宫门前,看着进出的大门,那些衣衫褴褛的家伙一个个挨着往里凑,那日和皇兄待过的望角楼白日下也毫无生气,我看向身后热闹的一切,包括…
“驾!”
我牵缰引头又飞驰了出去,人群两排跑开,大街上响彻我偏执不羁的紫云鞭声,经过茶楼,我今日也无趣在意是哪个说书先生,如何说的宫中秘闻。
风儿扬过我脸颊时,我只觉着身心惬意,可暂时将回宫后看见的一切抹去,在郊外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眼前和那日一样,只是找不到出口了。
走到湖畔从里头扑手翻了一股子上来,红润的面容在面儿上映着。
“桾城的风水养人,不像我们北境的女子,个个粗皮糙手的。”
我犹记得幼时吉那归随她父回北境前一日看着我在湖畔洗脸说的话,他似没想过这里头的公主是这么洗脸的,我只是玩累了。
“那你不喜欢你们北境的女子咯?”我问他。
他摇头,“不同,却不输,各有各的美,我们北境女子也很好,但若遇到你,许我会是另一番说辞了。”
我真的去了北境,做了一个英雄的夫人,却完全不知情爱是什么,我只知道吉那归对我很好,走在集市上被雪渣子打疼,他便柔柔得用纱挡住我的脸。
“你去过西南边么?定没去过,那里到处是风沙,不过女子穿的却很艳奇鬼魅,她们舞的很好看,想你是久居闺阁的公主,这些有趣的好玩的都不知道,下回我去赴宴定带上你。”
我还不知道他赴的什么宴,当时我们都以为只有行了父皇的丧礼我就回回来。
四头枝顶上的鸟叫从深林里出来,宫里头的鸟叫只是叽叽喳喳的只叫人恼火,而外头的不同,是怎一般的不同?若天一黑,定还有狼叫,我心里头却一点也不怕。
坐在石溪边恍惚得出神,眼前似飘过一片灰影,似还听到了脚步声,里头的林深处动了动,想来今日风可真大。
“荔枝,你饿不饿。”
我摸着它的毛发,翻身上去,回家吃饭去吧,这两日怎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
我方回到内宫大道上,一路避开了那些嘴碎的家伙,想着直冲回去换衣裳。走到云烟阁前,却定住了。
一处黑身立在我宫门前,那昂扬的姿态,手随意的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我走上前,正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他后臂上的软膝。
“你回来了!”
话落,那背转身,映出的却不是我脑海里的模样。
“臣见过公主殿下!”
“秦淮?你立于我宫门前作何。”
他抬眸,眼只盯着我的衣裙愣了一瞬,似有些惊奇,我拍了拍衣袖,还未换下男装呢。
“公主近日行令出宫总是晚归,今儿圣上听闻您又不在云烟阁,故怕出了岔子,命臣来看一看。”
我挥挥手,“不过是顽劣一阵,青衣卫琐事缠身,命你来真是大材小用。”
“守着宫廷安危是臣等职责所在,公主的安危即是宫廷的安危,臣也是正好禀奏内庭要事,特受了话来瞧瞧,即殿下无事,便早些回宫歇息罢,近日前朝言声责令得紧。”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的,我不在意,皇兄也是知道的,自然我也不会让他太为难。”
“是,臣公务在身,就先告退了。”
我点点头,从他身侧走上去。
“殿下。”他喊住我
“怎么了?”
他俯下身,一双略带红痕的轻轻弹去我靴底卡着的草叶。
“那片林子的柏叶确实生的脆嫩,杏花也提了一个季开。”
我这才嗅了嗅,身上皆是宫外的香气,阿婴又得嘴碎了。
只是,他方才的模样让我有些出神,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动作,萧逸云捡起了我的玉环,他也在月光下弹去我肩上的花瓣。
“对了,殿下方才说回来了,谁回来了?”
我尴尬得摇头
“没,没什么。”
我以为是萧逸云回来了,这怎么会呢,就算他回来了,这也不是他的家,他为何要到这来呢。
我有些落寞的走回宫里,丝毫不知如何和秦淮告别的,我也是用了膳,歇在楼上的躺床上,才发觉这落寞的,我在为何而落寞,不过就是少了一个与我玩的人罢了,他走便走了。
“殿下,圣上唤您,说膳房做了夜点心,小殿下爱吃的栗子糕,再晚可就没了。”
我这一听,可屁颠屁颠的赶过去了。
还未走近内帘后,就听得前头几个言官这时分还未出宫,站在皇兄面前形色肃穆。
“长公主是桾朝荣华之尊,先皇在时就极为疼爱,然秉性还未全然妻儒,几番溜出宫在民间传了遍,毕竟是皇家颜面,行事需得体从容,即是公主也不可坏了规矩,圣上更不可过于纵爱!”
“…”
待他们叽叽歪歪得洪涌而出,我方轻声细脚的走过他身后。
“栗子糕在那里。”
他背对着我指了指桌上的一盘糕点。
“嘿嘿,皇兄批了一天的奏子,可是得歇息歇息了。”
他笑了笑,“这小厨房新上的掌厨倒是了解你的口味,换了平时我不吃这些,誰上来都要被我说几句。”
“你差人送来给我不就好了。”我咬了一口,果然的那个味儿。
“可我不想。”
“为何?”
我随口一问,转眼吞了一块都不见回音,这才朝那头看去,皇兄早已瞧着我,他近日有些疲惫,眼下黑松,窝睑添了几分不可捉摸的深邃,手指瞧着墨台。
“我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