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镇子是一个绝好的避暑胜地。
如果你在夏天来到这个镇子,大白天里,你尽管走在树荫下面。不管晴天里的太阳有多么毒辣,不管知了叫得有多么撩人,你只管慢悠悠地走在这些岑天树木中间,似乎一切都停留在地面上的这些泛着凉意的绿荫里。
尤其是走在街道上时,长长的屋檐下面,你可以听见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的一阵又一阵松树林的风声。那风声带着一丝哀怨,还有些许凉意,把你本来还烦躁的心都吹得冷静了下来。
要是遇到阵雨,雨过后的彩虹悬挂在镇子的上空,三两儿童在雨后的天空下面追逐嬉戏,不知道谁家的庭院里,有位老妇正卯足了劲从一口古老的水井里打水上来,那可是天然的矿泉水;再传来一两声犬吠或者猫叫,这画面,无论多么优美的语言也无法去描述它的美和静谧。
当然,静谧的世界里也有喧嚣的角落,喧嚣的内心中总有静谧的呐喊。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镇子中间的那个曾经一度喧闹的两层小楼不再噪杂。男人们蠢蠢欲动想要走进小楼时,会有一条藏在门后的狗把他们哄出来。这时候,一只粉白的手就会从二楼的一个窗户里伸出来,扔下一块肉,那狗立刻飞奔着叼起肉开始享用,一边还会时不时抬头,横眉怒对那些想要闯进屋子里的男人们。
这条狗的生命岌岌可危,镇子上的男人们可不是那么文明,他们只需要捡起几块石头就可以把这只凶神恶煞的狗砸死了烤肉串吃。
有些男人对梅子这种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做法感觉不可理喻。你既然都已经卖过了,为什么现在不卖了?你还真要假装清高,都跟那么多人睡过了,现在忽然改娼从良?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卖?
梅子很少出面为自己辩护,她就是坐在二楼的一扇窗户里面,痴痴地看着这个静谧的镇子。相比于繁华的都市,这个小镇未免显得有些落寞。当有些男人站在楼下冲着二楼破口大骂时,梅子就会安静地关了窗户。等到夜深人静的夜晚,街道上已经没有人走动时,她就会打开一扇窗户,斜靠在那里,安静地抽着烟。
她这样寡淡无聊地过了一整个夏天。有时候,隔壁的那个十八九岁的毛孩子会留意梅子在屋里的动静,他说梅子在家时很安静,一天到晚难得听到她屋子里的响声。
夏天快过完的那些日子,似乎一切都变得崭新了。经过一个夏天的曝晒,镇子上的一些做活的人都晒黑了脸。只有梅子时不时从二楼窗户伸出来的那支胳膊还是那么雪白雪白的。有一些日子常常下雨,雨下得也不大,当大家都在屋子里躲雨的时候,就会看见在家藏了一个夏天的梅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了,她手里拎着把小小的洋伞,只是不打开。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屋檐下面,有时候也会走在雨中。这时候如果有男人要调戏她,她就会吹吹口哨。那只养得膘肥体壮的狼狗就会飞扑过来。
梅子沿着唯一的这条街道走了很多遍,她唯一盼望的,是遇见一个人,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过。
梅子憔悴了。
憔悴的梅子还是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
她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在好大学读过书,后来又做了有钱人家的妾。直到她遇到了伊凯豪,这个拥有残缺身体却散发致命诱惑的男人。他们仅仅认识了一个礼拜,而那一个礼拜的时间,她体会到了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她体会到了一个女人能够拥有爱情是多么诱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伊凯豪很快就失踪了,他们在一起时说过的那些情话,那些山盟海誓统统化为乌有。她被家人唾弃,被朋友谩骂,在那个曾经她拥有一切的城市,她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万人辱骂的对象。终于,她带着私房钱从奄奄一息的婚姻关系里逃走了,她首先想要的就是找到那个她爱却抛弃她,深深地伤害她的男人,不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
于是她来到了密林镇。很快,她知道了,那个男人已经改邪归正,娶妻生子。她不甘心,她想要破坏他的家庭,她想要得到他。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心里是那么爱他,她可以忘记他对自己的伤害,她还要继续去爱他。只是在去爱和报复之间,她首先选择了报复。她恨伊凯豪的不辞而别,恨他的无情,恨她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毕竟她还那么年轻,她不曾想到过,一份不能净化心灵的爱,或许不是真的爱情,或者说,爱得不那么彻底。
她接待的嫖客并不多,她那么做只是为了勾引伊家的那位杜先生。她阅人无数,早就看穿了这个白头粉面的书生骨子里就是一个流氓。她一次次请他到屋子里,向他请教一些学问上的问题,然后就会在四下无人时用身体诱惑他,这一招屡试不爽。她渐渐看穿了这个小白脸的嘴脸,他只是一切好色贪财的小人,她开出条件,只要能够把伊凯豪的老婆骗走,他要多少钱都可以。
终于,在那个春末夏初的夜晚,她得逞了。
憔悴成为梅子唯一的表情。
人们再难见到她的身影,只是偶尔在一个听得见松风声的夜晚,街道中间的那栋两层小楼二楼的一扇窗户里会有一个女人披散着长发枯坐在那里。很多人都以为她坐在那里发呆,只有隔壁那个十八九岁的毛孩子知道梅子常常点一支烟,她坐在窗边一边吹着晚风,一边奋笔疾书。
一年以后县里的邮差驮着一包类似于书籍的包裹来到了镇子,这个包裹是印刷厂寄给梅子的。她出书了。
她写自己的悔恨,写自己的绝望,写自己的疯狂,写自己的矫情,她心思细腻,所有被她经历过的一切全部流注笔端。
有人曾经说过,有两种人适合写作,内心极度敏感和苦难深重的人,梅子都占了一小部分。她很快就成名了。
一些大都市里才思枯竭的文人都会相约来到镇子,他们跟梅子彻夜长谈,在镇子上采风。梅子一时风光无限。
她并不忌讳自己的过往,对自己如何放荡,如何勾引男人,如果陷入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都毫无顾忌地倾述于人。从此镇子上的人对梅子的态度有了根本上的改观。
这一年端午节的时候,梅子一大早看见有人在自己的门前摆上了艾蒿,梅子的内心里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感。
而那个曾经让她痴迷让她痛恨的伊凯豪此时已经成为了她记忆里最美的一笔。她曾经爱过他,而后来她发现她的爱情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发现她爱的只是她爱伊凯豪的那种感觉。
她终于释然。
就在梅子最风光的那一段时间里,伊凯豪从人们的视线里淡出了。
当大家再次注意到他时,他彻底变了一个人。就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他的父母相继去世。
伊凯豪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他家的生意也渐渐走向衰败了。关键是,伊凯豪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衰败而不去做任何努力。
至于他的妻子跟人私奔的这件事情何以给重振雄心的他造成如此大的打击?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作为一个浪子,他玩过的女人无数,难道他真的对那个买回家的戴安情有独钟?他那么有钱,老婆跑了就跑了,为什么不再娶一个,反正他有的是钱,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很多男人是有这个心没有这个条件,而他堂堂伊凯豪,腰缠万贯,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再找一个老婆?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
有时候,我们总是会认为某人应该怎么怎么做,而实际情况告诉我们,一个人很难走上他应该走上的轨迹,即使走上了,也很有可能偏离原有的轨迹。生活越来越多元化,而任何一种生活都有了它的理由和继续生存的土壤。
一个人每一次的选择是一种取舍,更是一种奇迹。
伊凯豪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里,他整天垂头丧气,蓬头垢面。
伊铠铎快六岁了。小小的伊铠铎从此只能依靠这个脾气古怪的哥哥。他常常看见哥哥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穿梭在偌大的房子里。家里的生意仅仅是一间小小的作坊,里面再也不做大件的家具,只做一些小件的东西。
每次伊铠铎跟着哥哥走在镇子上时,人们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哥俩。有人是带着同情的,他们会递给伊铠铎糖果,哥哥就会死死地拉着弟弟的手不让他上前去。有人会说一些风凉话,伊凯豪听到后只会加快步子向前走去。伊家再没有请过老师教伊铠铎,镇子上有一所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学校,随着镇子上的人口不断增加,学校里的孩子多了起来。校长跑到伊家做工作,让伊铠铎去上学,伊凯豪只是不耐烦地把校长撵走。
而就在那些年,外面的世界并不安静,就在所有人都喊着革命,喊着解放时,这个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这里仿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不沾染丝毫的尘埃。
也许是出于一种悔意吧,每当伊凯豪邋邋遢遢地拉着弟弟走在街道上时,本来已经以为自己心如死水的梅子都会在心底荡起阵阵涟漪。
她如今已经得逞了,她的介入,让人把伊凯豪的老婆骗走了。而后来,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往事。只是现在她看着这个男人,心中又不可遏止得柔软起来。
这一年的深秋,镇子上的人们看见了极为不合理的一个画面。
只有一只胳膊的伊凯豪领着伊铠铎慢条斯理地走在镇子的街道上,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梅子。
梅子披散着长发,用一块深绿色的披肩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她跟着伊凯豪兄弟俩一起穿过喧闹的街道,目光只停留在这两兄弟身上。她的目光有些像慈母的目光,带着爱怜和喜悦。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伊家,大家都不知道答案。不过有一件事情,经过伊家为数不多的几个佣人的证实得到了确认,梅子成为了伊铠铎的老师。
她教给伊铠铎的东西很新,不像是镇子上的一些白头发先生们会讲的东西。
这个秋天,镇子变得和谐了很多。因为镇子中间的那栋两层小楼不再营业,很多男人们也不会三不五天地心里面痒痒。他们不出去胡搞,他们的老婆们就安心了很多,继续心甘情愿地扮演着黄脸婆的角色,面对着男人们的一些邋遢的习惯和不好的癖好也就能忍忍再忍忍。
镇子上的学校成为了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渐渐的多了起来,这些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孩子们从镇子某一个角落里窜出来,每天在镇子上穿梭,学校给他们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可以看见更美好的世界。他们的学习同样也是与时俱进,县里负责教育的领导也会偶尔来到镇子上视察,送来慰问的书籍和一些教学设备。学校里面建了篮球场,用水泥做了乒乓球桌。这些孩子们就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展各种活动。
六岁的伊铠铎不能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显得很是失落。在家里只能面对少言寡语的哥哥,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蹲在家里的院子里。梅子刚到伊家的时候对伊铠铎的举动感觉很怪异,她悄悄靠近伊铠铎,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伊铠铎听见动静,就立刻把手藏在了背后。
“你在做什么?”
“没,没,没什么……”
“小孩子不能撒谎的,把手拿出来给老师看看。”
伊铠铎迟疑着伸出了手,他的手里是一只蚂蚁。只是蚂蚁已经走不动了,它四仰八叉地躺在伊铠铎的手里。梅子正准备开怀大笑,可是她仔细一看,却发现那蚂蚁有一边的腿全部都被拔下来了。梅子的心猛得一紧。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哥哥教我的,哥哥还喜欢把鸽子的翅膀割掉一只。”
梅子颤抖着站了起来,她又抬头看了看这个沉默的大宅子,忽然间在心底升起了一股恐惧的情感。
冬天很快就来了。
这个冬天出奇地安静。伊家的作坊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一些小件的家具,还有一些手工艺品。伊凯豪依然每天都到作坊里监工,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如当年那么能勾起镇子上一些女人的欲望。他常常邋遢地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衣服,尽管是上好的布料。
令所有人奇怪的事情是,梅子从此再没有出现在镇子上过。
最后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去伊家了。她又开始了每晚坐在窗前奋笔疾书的生活。她甚至还在半夜给上门来的铁匠开过门。对此,铁匠津津乐道。他悄悄跟一些志同道合想要从梅子那里得到什么的男人称赞,说梅子现在已经炉火纯青,味道不一般。大家于是都蠢蠢欲动,只是梅子只见过铁匠,其他人敲门,她一概不开。
等快过年的时候,梅子家里就没有了动静。
梅子的离开使得小镇变得更加落寞了,直到这时,女人们才发现,梅子这个女人也曾经给这个灰色的小镇染上过一些色彩,尽管在她们看来是肮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