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纷纷举棍,互相击打,发出乒乒乓乓的乱声。
棍声不绝中,众僧交换站位,变换身形。十八金身佛光渐盛,各自法相,若隐若现。
细目望去,有扬手庆心花之欢喜罗汉,有虚坐若有思之坐鹿罗汉,有翻掌当胸前之托塔罗汉……更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等等,各现喜怒哀乐之清净态。十八位永驻世间,扶持正法的阿罗汉尊者,仿佛纷纷降临,重现世间。
得阿罗汉果者,身心六根清净,断绝无明烦恼。了脱生死,往世不涅。
堪受诸天人神供养。
为首罗汉面容刚毅,半身披露,棍指恒临,呵斥道:“不肖逆徒恒临,擅离清净法寺多年。我等现在问你,既在末法时代行走,五浊世界修行,身为受戒比丘,可曾有犯十戒?”
秦纤云不禁为恒临头大,就他这么多年没个正经僧人样儿,哪禁得起同行拷问戒律?
然而恒临并不回答,只道:“师兄,我回来了。”
原来为首的正是降龙罗汉,恒临的同门师兄,恒定和尚!
“放肆!”
十八根长棍一同杵地,气势非凡,几乎要把脚下的白砖地面捅碎!
一时间金刚怒目,隔空而来的威压更沉重了!
登山一行人中只有恒临与墨明鬼岿然不动,其他人都难免稍退几步,才得以稍稍轻松一些。
叶子衿扶住根基浅薄的小七,随后勉强抬头仰望众金身罗汉和同伴,她的脸庞仿佛被烈风吹拂般生疼。
她看着前方秦纤云身负重担的背影,敏锐而惊讶地发觉,秦纤云虽然起初也受不住这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迫于压力退后两步,但其现在的站位,仍紧随恒临之后,甚至在墨明鬼之前!
他的腿脚在颤抖,在他的位置上,蓬勃的金刚之力如同一面厚壁,在这块垒阶梯上将他向后推去。
他在坚持什么?
秦纤云并不轻松,他咬着牙,双手死死地抓紧肩上的背带,脚底在粗糙的岩块上摩擦着,气海沸腾,丹田迸裂,竭力对抗十八名三品高手结阵释放的威压。哪怕这股力并不向他而来,但宗师级高手在他宛若神明,神明拒你,你肉体凡胎,纵使是使尽浑身解数,又能奈何?
浩然罡气已经透过衣甲和皮肉,沁入他的心脾。这可不是武者主动释放气海来温养肺腑,而是外来的异种真气,正在逆行经脉,蹂躏五脏。
如果非得用言语形容,就是血液的海洋中充满了无数张开尖刺表皮的海胆,正紧贴着形状各异的内脏,随着脏器的晃动反复刮剌着脆弱的肉壁,并且逐渐制造破口,好继续侵入。
他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自外也自内的痛苦折磨。
他明明不必如此受苦,没人这样针对他,没人不允许他退后。只要稍退几步,痛苦就能大为缓解。
可他偏要做砥柱。
别说稍退几步,何不就此滚下山去,找块无主之地,找个乡野村妇,男耕女织了却此生?
秦纤云睁开眼,直视金光熠熠的十八罗汉,眼白中尽是愈发蔓延的可怖血丝。
为了那个在汴梁城门前许下的承诺,他决心坚持下去。
要的就是这份面对一品高手的宝贵经验。
前日与墨明鬼的短暂交手之后的惨败,让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战略上的天真,和不折不扣的弱小。天下一品是少,可那并不代表这条未名之路上就一定遇不到。万一叶家就惹上了那种恐怖存在,并且人家不介意亲自动手,抹杀叶子衿这条最后的漏网之鱼呢?
仔细一想,这不是已经遇到两位了吗?
下一次再遇到,就一定不是敌人吗?
但恒临也好,墨明鬼也好,即便有心磨炼后辈,也未必能如现在这般,让秦纤云如此真切地体验到,这种宗师发威,金刚怒目的可怕威能。
他的嘴角咧开笑意,尽管在整个狰狞的面目里,已经分辨不出他这份得意了。
一步,一步。
他走了上去,逆流而上。
最终在恒临的侧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喉头涌起腥甜,头晕目眩。
恒临蹙眉,抬手挥袖,如风摧重云般,空气中泛起水纹,压倒而来,若隐若现的金光壁垒被他如此风轻云淡地拨开。
这就是境界的差距,全力以赴不如大宗师的拔毛相助。
秦纤云几乎要倒下,恒临右手拂上他的左肩,像是在向下按,其实却提住了他的身形。
“大和尚……先对付你自己吧。”
他没有矫情到觉得受了侮辱,说白了此前这般乱来,也是仗着两大高手在侧,无论如何出不了意外。
恒临放开他的肩膀,轻拍两下,由他自己调理内息。
“诸位尊者!”
恒临傲然昂首,双手合十,缓步拾级。
“关于十戒,我曾持之周游九万里,悟得三问,敢问阿罗汉!”
众僧简短交换了意见,暂且同意听恒临分说。
要说他们为何此时阻拦恒临,倒和山下的小僧理由不同。十八罗汉作为少林的战力中坚,从来不参与内部的权力斗争。且被选入十八铜人起,便切断了原本与门内宗支的联系,因此也不会有从属哪方派系的嫌疑。
主因是恒临的昔日师兄,如今的降龙罗汉恒定和尚有心刁难,提出向恒临问戒。其余僧众,也只是例行公事,顺水推舟。
恒定在担任降龙罗汉之前,也是同门中出了名的博学多闻。为了心中与昔日师弟的芥蒂,此时决心严厉拷问,不让恒临那么轻易地过关。
“第一问,是问宝藏!”
他已向上迈出三步,发问道:
“我佛真经,可算宝藏?”
被封为降龙罗汉的恒定和尚从容答道:“我佛真经,取自西天,乃佛说之经典,上契诸佛之理,下契众生之机。自然是世间珍宝!”
“如此说来,我曾犯不蓄宝藏戒!”
见众僧不解,恒临娓娓道:“我曾将真经私藏于胸,虽也曾布广施众,开化山海。然而胸中所藏,每每分享,必得果报,反而历久弥新,丰富日甚,不得用尽。故我自认,曾犯不蓄宝藏戒!”
众罗汉听得如此揽过之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气势弱了三分。
“第二问,是问偷盗!”
恒临抽足再进,十步之遥已过半途。
恒定不愿再陷入被动,抢先解释说:“不问自取,是为贼也,是为恶也!因此佛说禁止擅取,禁起贪念……”
“那我且问,窃取无主之物,是否为偷盗?”
那恒定和尚本也是精通佛法,道:“自然无算。”
恒临笑道:“若无拥有,何来窃取?若窃有主之物是贪恶,怎么拥无主之物便天经地义了?”
降龙罗汉的表情,凝滞了。
“我曾步及北冥之地,见上古先贤。先贤有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夫谷虚而川竭,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如此文笔言辞,断不是佛门中人!”
“自然!”恒临振振有词道,“然而三千世界,人间众生,多少智慧诞生于我佛灭度之后,此乃人道对于天道的体悟,不可不察。”
“即便如此好了,那又与你,与偷盗戒何干?”
“我曾窃天地间磅礴生机,之于濒死无息婴孩。正是窃有主之物,之于无物之主!”
恒定瞠目结舌,哑然无话。
“所谓盗窃之于有主之物,拥有之于无主之物,皆不过是众生皆苦,予取予夺的显现而已。然而世间种种颜色,并非寡难济全而多是贫富不均。我之行窃,是以劫富济贫之行径,行普度众生之业举,是素闻不患寡而患不均,今日出手均之。”
“发恶愿,行善举。究竟能为佛法容否?百思不得,”恒临更加上前,道,“故我自认,曾犯不取戒!”
取天地生机为盗,这种说法闻所未闻!
这一问,仿佛是恒临要将何患无辞之罪加诸己身一般。毕竟所谓天地生机,既可说是无主之物,亦可说是天涵地属。其实是在问,若偷盗能渡人,既为佛门弟子,义不容辞,何不为之。
予取予夺,这便是生命的本来。
“最后一问,”
恒临终于登上了山门一线,脚踩最后三级白色的阶梯。
“问杀生,问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