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南麓,云淡风轻,林海森森,少溪河的水流隐约潺潺,古都洛阳仿佛遥遥。
一众武僧收势解阵,秦纤云等人得以通过山门。
秦纤云回首,看见恒临在与降龙罗汉恒定和尚交谈。
“我很欣慰,你没有停止对佛法的钻研。”恒定不卑不亢道,“但是如今少林的危局,不是某个人能打或者能说就能解决的。延庆禅师拥趸众多,更笼络五岳联盟提供帮助,甚至逼走了佛心坚忍的延苦长老。唉,师兄我这才是第一关。”
恒临微笑着纠正道:“是第二关。”
恒定看了一眼师弟身上形制略微走样的僧袍,大概会意。
恒临道:“我当初出走,连累你不得不放弃成为讲法禅师的愿景,代我来当这么个徒负虚名的降龙罗汉。都是念经的,就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了。我只向你保证,既然我回来了,那么从此以后,十八铜人的甄选,会更尊重候选者的个人意愿。让愿修禅者修禅,愿习武者习武。”
恒定摇摇头,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选任金身罗汉的制度,一百多年了从没变过。你要是能斗胜延庆那个为老不尊的,师兄就已经很满意了。”
“那么多规矩,都老了。除了选拔十八铜人,其余一些陈规陋习,我也有心负起责任来,改他一改。”恒临一贯地忽然假正经道,“师兄,你刚刚是犯了嗔戒了。”
恒定生性是慷慨豪迈,又兼之遍体金漆地守山多年,更加豁达,大笑道:“嗨呀,由它由它。看来我是该卸下守护山门的重担,重归讲堂温习经法了。恒临,”
他郑重道:“少林如今折了腰,你是天下僧人里第一笔直的脊梁,一定,一定要把它重新扶正来。”
恒临浅笑不语,拂袖告别,由众罗汉注视目送,脚步轻快地往山门内走去。
身受“沉思罗汉”之名的铜人忽然有感而发,开口念道:
“永驻世间扶正法,随缘教化度众生。
枯守山门三十载,徒负虚名修非真。”
“原来那降龙尊者的罗汉果位,从来是舍他其谁。”
过了山门,便入甬道。道路两旁是苍松翠柏,掩映列碑。
秦纤云记得,据说游戏原来的制作组还专程去了一趟少林,本想像《某某信条:大啥啥》一样对祖国的名胜古迹来个一比一复刻还原。后来为了游戏性和不与设定冲突,决定取其神韵,而放弃完全相同的建模。因此在这个世界中,少林寺与原典略有出入,占地面积与建筑群落也变得更加庞大复杂,以无愧背景故事里中岳禅宗之名。
高大天王殿下的铺砖空地,是少林武僧一贯的校场,近百名未满二十岁的受戒沙弥,半披肩胛,头顶烈日,随教头修习苦练,挥汗如雨,正操演少林棍法。
有众多游人,同样穿过山门殿,正于校场外驻足围观。其中有背着长枪一看就内行的练家子,也有牵着孩子的寻常村姑。
秦纤云面对人群,自言自语道:“我以为,作为寺院,少林会更清净些。”
恒临袖起双手,与其交谈道:“那你觉得,一辈子窝在山里与世隔绝地研读佛陀经典,与一辈子行走世间行善观音者相比,哪个更能弘扬正法,普度众生?”
秦纤云眉头错开,他从未思考过这种问题,毕竟自己也从没想过做和尚。这时,身后的叶子衿开口道:“当然是后者,就像武人若要行侠仗义,断不能只把一身武艺的自己关在家里。”
恒临怡然自得,轻松道:“两种做法,各有道理吧。先师延恩,多年来斩断尘缘,白首穷经,钻研佛法。但他也说,尘缘能断,尘世难离,众生难救。因此自他上任之后,少林一改过去保守姿态,大开山门,欢迎各地善男信女前来参拜,也欢迎各路英雄好汉参观武功。”
“他说,将佛宝束之高阁,固然更添神圣,但同时,也让经典失了温度。冰冷的正法,无以普渡慈航。”
叶子衿闻言,无暇的内心深感受益匪浅。秦纤云听得,只想问那自己是不是能长驱直入,直接去你们藏经阁看看。
而恒临,更加怀念那个记忆里絮絮叨叨的老头子。
说起来,曾经的有来无往的书信里,是常提到那个等风客栈的“林丫头”的。
众人穿过人群,向校场中望去。
恒字辈的上座比丘,身材魁梧。头顶一层稀松的茸毛,大概他也是僧人中不修边幅的类型。
只见他手提长棍,一双铜铃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眼前诸多后辈,来回巡视,时不时出棍纠察。
“力发何处!”
百来个精壮少年郎齐声呐喊,声势震天道:“力发盖膝!棍在手,佛在心!”
“智在何处!”
“护法智守!”
“智发力!”
练功场上步步是道,校场中竟无一人偷懒耍滑,无不刻苦发奋,令观者不由得心生钦佩。
小妙一对此景最是由衷地艳羡崇慕,几乎要变成星星眼。
其实从进入少林起,他就一改往日僧侣特有的矜持和淡然,恢复了同龄孩童应有的活泼和郊游般的兴高采烈。他才刚向小七指点过,说远处那两座对称的塔楼,是少林的钟楼和鼓楼,说他师父早年还在那里撞过钟呢。
上座比丘偶然回首,在斑斓游人中一眼注意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你是哪院的弟子,怎么从没见过?”
小妙一回头看师父,恒临上前施了佛礼,道:“我是惠能院的恒字辈弟子,这位是我在外收的徒弟,沙弥妙一,自当归惠能院所属。他与我云游天下多年,此番是初次来少林,教头当然不曾见过。”
“惠能院,在外。啊,原来是恒临大师,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对方还了礼,道,“在下是僧璨院弟子,法号恒觉,正教习妙字辈弟子棍法。诶,妙一既然初来乍到,不如提我这棍,入得队列,随同门操练操练。”
小妙一赶忙呈出一片渴望的神情,生怕师父又借说什么禅机,叫他错过这次机会。
恒临自是清楚徒弟的心思,脸色一变,佯装不允道:“去什么去?你还练什么棍?练得出名堂?”
小妙一低下头,扁起嘴,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
接着便有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推在他背心,小妙一抬头,见恒临一改说辞道:“嗨,你此生武学虽已尽归剑道,习练其他武艺并无大用,但涉猎广博毕竟不是坏事,姑且放你去吧。”
妙一对师父的话是似懂非懂,只知道可以稍稍接触学习自己朝思暮想的少林武功,虽然可能仅限今天,但他还是从教头恒觉手中接了棍,开开心心地去了。
目送孩子去培训班的空隙里,围观的人群中另有一人吸引秦纤云的目光。
他盘腿坐在人群的最前沿,却只有一条完整的左腿,右腿和右手一样,各残缺了半只。发色怪异,半边花白,虽然粗糙地扎着,但也不忘刻意垂下三分以遮蔽左脸。碎发之下,隐约可见毁碎左眼和脸庞的可怖伤痕。
他的衣宽带松,腰间系着粗麻绳结。行装破旧,却仍然能看出衣物用料的精致。柔和的白底上,绘着靛蓝色的青龙,那是昔日昌盛繁荣的东岳剑宗,泰山派的标志。
他的左手环过左膝,怀中抱着一柄断剑,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校场中身形棍影。
他明明仍是少年,却已然如此残废。
他明明如此残废,却仍然专心致志地观摩着少林棍法的招数架势。
他的独眼中仿佛倒映复仇之神的掠影。
和叶子衿一样。
想到此处,秦纤云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他最终决定不要多管闲事,把思绪拉回近前,与恒临闲谈道:“后山不会还有提着尖底木桶打水的和尚吧?”
“嚯哟,你还挺懂。”恒临如数家珍,实际上这大概确实算他的家珍,“到水源来回是二十里山路,受训武僧需提桶往返。上臂还要绑缚刀片,如此一来,一旦垂手,便是两肋插刀,血流如注,叫你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偷不得一点懒。这还只是基础,也只有经过这般磨炼,才堪得称是少林武僧。”
秦纤云回想起山门前十八金身罗汉的矫健身躯,又打量了一番校场里笨拙弄棍的妙一那两根小胳膊小腿,道:“你说得越离谱,他越要来,是吧?”
“是啊。除了练武的愿望之外,他一直以少林弟子自居,却没来过少林。这么走一趟之后,算是认祖归宗,名正言顺了。当然,我不在乎,他在乎,是他修行不够。”恒临耸耸肩,道,“我接下来要去塔林,拜谒亡师。你是为了藏经阁的收藏来的吧,我们不如就此分别,各自行动一段时间。”
秦纤云被点破企图,老面皮倒不害臊,大大方方承认道:“嗨,那事儿,八字没一撇呢。行,你自去吧,小和尚在这玩会儿,两个丫头可以自己逛逛。”
“嗯。”恒临点点头,转而收敛了神情,面对墨明鬼,扬手向侧前方,道:“墨先生若有公务,请自便。”
墨明鬼拱手道一声“冒犯了。”随即走向少林的更深处。
看着他逐渐远去,稍显落寞,给人以一去不回之印象的背影,秦纤云对自己这趟少林之行,平添三分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