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光大亮,秦纤云跟着王守成回来的时候,正撞着叶子衿在院里舞剑。妇人站着,小乞丐坐在门槛上,都静静地欣赏着。
见到二人归来,叶子衿收了式,拢了拢鬓边的发须,深做一揖,姑且谢了救命之恩。她戴了一枝轻盈灵动的翠簪,王守成看着眼熟,兴许是自己夫人借的。
王守成皱眉道:“身体没事了?一起来就练剑?”
妇人开口道:“醒了快一个时辰了,和小七一起用过早点。是我要看的。”
正是王夫人。半句话里把叶子衿练剑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够摁死丈夫就这件事所有的话头和脾气。
小七便是小乞丐,王夫人似乎不喜欢她一个小姑娘无名无姓,天天被秦纤云叫小乞丐,便把丐字去了来称呼她。小乞丐不置可否,但看起来比丫头更接受这个称谓。不过,秦纤云觉得,如果非得给小乞丐起个绰号,就她那一身绷带,还是叫阿木木合适。
“我也想活动活动,算是补上懈怠的功课。”叶子衿补充道。
“你虽然大多是点皮外伤,用了药祛了毒就好了。但是内伤还得调养,尤其是……”
“行了,哪这么多闲话关心别人。”王夫人转身进屋,“来用早点。”
王守成摸摸后脑勺,默不做声地跟进去。男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动物,无论年少时如何鲜衣怒马志向远大,但凡人到中年,不管有没有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总归逃不过要被自家娘们治个服服帖帖的宿命。
秦纤云和叶子衿互相简单打量了一番。必须得说,秦纤云让叶子衿多少有些失望。
纵然自幼习武,天资绰约,剑法出众,叶子衿心底仍不免存几方少女惯有的幻梦。之前浑浑噩噩,现在清醒了打眼一瞧,自己命中注定的救命恩人竟是如此的其貌不扬,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老,似乎大了自己整整一轮……
这种感想不用任何表露,秦纤云自己就能悟到。叶子衿年方及笄,正是含苞待放,亭亭玉立的美好华年。如此佳人偶然落难,正适合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剑侠出手搭救,相拥入怀。
这才是街头巷尾天桥下的说书人们爱讲的故事,至于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墨巡游卫,靠着挨打和甩小聪明拖延时间,终于等来大部队,却也没将坏人当场擒拿。这种事,恐怕连府衙文录都不稀得刊载。
越嚼越觉得索然无味,仿佛自己没干好事儿似的。秦纤云走向厨房,经过看起来在踌躇着什么的叶子衿。
“敢问恩人名姓?”
仿佛积攒了许久的勇气似的,忽然听见叶子衿从背后出声问他。
他有些茫然,刚想转身问她“什么”,又觉得那太傻。问个姓名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墨巡用覆盖软猬的宽阔脊背面对少女,闷声答道:“秦纤云,大秦的秦。纤……算了,不重要。”
他做过很多次自我介绍,大多无用,甚至不能给对方留下印象。如此生活三十年,也就不在乎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姓。何况是这个名字。
“那么,以后我可以叫你秦大哥吗?”
秦纤云回头看她,灰色的脸上古井不波,眸中微亮。
她沐浴在晨光和朝霞里的,青衣似柳,散发如绦,有一笑若轻风漾池塘,嫣若桃李。
很美,真的很美。是女子这个年纪特有的娇嫩和美好。
“咱俩,还未必有以后。”秦纤云的声音和眼神一同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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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男两女携一幼,来到饭厅,围着桌边依次坐下。
这一餐吃的,古文里叫“馎饦”,通俗点理解叫“水滑面”。据说是之前的制作组专门找了历史顾问,考究之后,加入的饮食元素。做法是用细绢筛过的面粉,加一些油和盐来和,边醒边揉,直到揉出面筋,使雪白的面团拥有光滑柔软的质地。然后接面团搓成拇指大小的长条,揪成段状,冷水浸泡后挼成薄片,沸水煮熟。成品光白可爱,滑美殊常。
虽然在这个世界是普通人家的主食,但回到过去,能为文人如此费墨记载,结合当时有限的生产力,大概也不是寻常百姓能享用的。
王夫人给两个男人打面,王守成默默地端了碗筷为她亲手打上一碗。王夫人嫁给他小二十年,夫妻间有些与寻常礼制相左的潜规则,比如在吃饭这件事上,如果王守成不这么做,王夫人是绝不肯上桌一同吃饭的。
小七是极喜欢王夫人的,毕竟在王夫人的不动声色里也受了许多照顾。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王夫人性子清冷,瞧什么都跟看不上似的带着轻蔑,即便非她本意,也惹得街坊四邻许多不满。加上天生一副俏丽容颜多年不改,姑婆妯娌间传来传去许多闲言碎语,什么“偷汉子”“拐孩子”的无稽之谈,任尔东西南北风去,最终也落在一件事儿上。
夫妇俩成亲二十年,依然无儿无女。
或许正因如此,王夫人才会在短短几日便暗暗给了小七千般万般的好。
而在秦纤云这边,同墨巡衙府的同僚厮混熟了,也知晓了这件事。于是旁观他夫妻间那些别扭,除了王夫人出尘的仪容和性子,忽然又多了新的解释。小七还小,虽比寻常孩童开窍,终究不比秦纤云想得多。
治好了伤闲来无事,秦纤云不禁琢磨起来,王捕头到底咋回事儿。王夫人如今年过三十五依然是风韵犹在,甚至更添冷魅,说夸张点,入了床帏,就是太监都得硬起来。咋跟王捕头这样的憨实汉子过了二十年日子,还造不出个娃儿呢?
收起那点儿龌龊思想,秦纤云重新应用起现代人目光,很快他就想起来,这不就大街小巷各种小广告张贴说的不孕不育么?接着就为老王遗憾起来,可惜原来是个程序员不是个医生,否则或许可以帮他上手治一治。
不过说不定也不是老王头的问题,王夫人这般奇艳的女子,或许问题出在她身上?想到此处,又由衷佩服王守成起来。真是个好男人,在这男人三妻四妾的世道,即使顶着无后不孝的骂名,也不动心纳妾,要和夫人从一而终。
那日秦纤云坐在王家门槛上,头顶矮檐儿外是白云苍狗,他就这么出神地想着王守成夫妻俩的那点事儿,在龃龉间神游万里,时不时改换表情,甚至啧啧赞叹。引得路过的小七忍不住跳起来打他的头:“马脸你这老光棍一条,瞎琢磨别家那点事儿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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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看你使的,加上你手上这柄柳叶软剑,是津门叶家蛇行剑?”饭毕换茶,王守成决定从问询开始,搞清这桩落到自己地盘上的案子的来龙去脉。
“是。小女名叫叶子衿,大业十一年生人。正是津门致远镖局总镖头叶楠之女。”
小七正挨着秦纤云,拉拉他的衣角,凑在耳边说:“好名字哦。”
秦纤云还她个白眼。
王守成道:“叶镖头一手蛇行剑传自峨眉龙门洞,年轻时在津门也算小有威名。敢问令尊现身在何处,怎教姑娘你平白受了这么些苦?”
恐怕是死了吧。魈鬼说过,她是最后一个。秦纤云心想。
叶子衿沉默良久,她看着眼前的人,犹豫着该不该将一切和盘托出。她的目光扫过王守成那张方阔的脸,出于职责和为人,他很郑重。王夫人看起来心不在焉,她一辈子真正在乎的物事屈指可数。最后,她对上小七认真的眼神。
她没有更多地关注秦纤云的态度,虽然记忆模糊,她还是记得这个男人曾怎样地冒着生命危险为她挺身而出,此恩无以为报,只是他看起来真的有些漠不关心。
她开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