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孤女叶子衿苏醒,已是两天三夜之后。
她在王守成家的厢房昏昏醒来,屋内陈设井然淡雅,不知时辰,只觉暮色暗淡。一个衣着简朴的孩子守在她床边,正睡得安详,仔细看会发现孩子裸露在外的部分都打着绷带,也许是得过什么皮肤病。
她勉强支撑起身体,腰肢柔软,青丝披散。
旁人的细心照顾,使她此刻并不觉得多么饥饿或者干渴。
她转而关心起随身物品,抬眼看到宝剑和衣物一并被挂在床头,立刻伸手将其摘下。
检查外衣,摸索着确认到需要送交襄阳之物仍在,才让一颗心姑且安定下来。
为了不惊扰床边的孩子和屋宅内外可能有的其他人。她尽可能谨小慎微地下床,简单打点一番行装,便提着剑向屋外走去。
因为一个不可与外人道的缘故,过去一段时间里,少女不愿意在任何陌生地久留。
推门而出,却撞见院里,站着一位肩披薄纱,腰系罗裙,盘发典雅的美妇人,正端着一盆水。
天边月色淡淡,启明星正亮,不过卯时,她已经醒来并开始为一天的家务忙碌了。
妇人身段高挑且窈窕,骨肉匀称,面容姣好,光滑如玉。仿佛得造物宠眷似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更添了几许妩媚风韵。只是神情实在淡漠,天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远。
她眉目间含着三分霜梅寡傲,七分似水沉静,匆匆扫了一眼叶子衿,轻声开口道:“我夫君同你丈夫出门晨巡去了,很快回来。”
叶子衿仿佛这才回忆起,被一干墨巡救下的事情。朦胧记忆走马灯式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她不禁有些尴尬而羞愧,受人援手才能脱离险境,可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不辞而别。
“他,我不认识。”
妇人仅仅是“哦”了一声,端着水同叶子衿回到厢房。她的步子轻盈,举手投足都如猫一般优雅而悄无声息。她将水盆放在桌上,接着怕小乞丐着凉似的,更轻柔地走到她身边为她稍稍提一下罩衣。最后才回来示意叶子衿用盆中水盥洗。
“那他,和这孩子为了你都挺拼的。”
叶子衿木然地低下头来洗脸,上等绢制的帕巾盛着热水拂过面庞,擦了许久也不觉得拭得干眼角。
“我是听我夫君说啊。”妇人的嗓音令人想起轻击青瓷发出的好听声响,平和清凝,“这孩子从城外策马赶回来搬救兵,闯了城门,到冲进墨府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溜守城的官兵。那汉子就别提了,一身刀伤棍打,费了好些药。”
她伴着水声,静静地听着,直到妇人说完,才恍然知觉,无声无息间,自己竟已泪流满面。当发现这一点后,少女终于倏忽间恸哭出声,并着坚强外壳的崩溃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两个月前,她还有一个圆满的家庭,和睦的爹爹,温柔的母亲,两个亲切的兄长,一番富裕的家业,和全家远近方圆的好名声。
一夜之间,悉数覆灭。
向来享受庇佑和爱护的少女,忽然不得不拿出全副的勇气和坚强,投入到这个恶意陡生的世界。
敌人是那样强大,又仿佛无处不在。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碗水,都有被下毒的可能。遇到的几乎每一个人,要么干脆地出卖她的行踪,要么无辜地被她连累。
一路走来,不敢再奢求任何帮助与搭救,只一味抱紧了剑,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活像一只面对围猎的弱小幼鹿。终于精疲力尽,终于伤痕累累,也终于抓住了一助之臂。
怕惯了,面对救命之恩也只想着逃跑了。
妇人轻抚着她的背,她的手并不温暖,只是柔软。叶子衿把脸深深埋进妇人的怀里,泣不成声。
——
秦纤云很快同汴梁墨府的同僚们混熟,这个过程不知不觉,并且秦纤云事后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和每一次人际交往一样。
墨巡体量极大,遍布天下。其中除了散落各地四处巡游的游卫,还有更大量的,聚居在每地衙府的墨巡城卫,由各府衙守领导,对抗外道妖邪,保护平民百姓。他们介于衙役与守军之间,担任独特的职务。
汴梁墨府的城卫们均出身墨家,大多年轻。每个人十几二十岁上下,八九品的武功,每日结束巡逻之后便勤学苦练,希望能尽早到达新的武学境界。除了对汴梁城内明面上的第一高手王守成衷心敬仰之外,资质出色武道更精的高阳也是他们颇为推崇的精神领袖。
总的来说是一群勤奋且热情的年轻人,胸怀理想,踌躇满志。和君朝如今其他地方的官吏相比,很显得难能可贵。
承平日久,魑魅渐盛。
不过也有例外,那便是常年在府中值夜而因此昼不见踪,汴梁墨府唯一的司夜人,段蓬。
嗯,说来他倒是也很有魑魅魍魉的既视感。
秦纤云第一次见他,是住进墨府大通铺的第二晚,起夜解手时,撞见他在为门前的夜灯添油。古时月寂,万家灯火早熄,亥时之后,城中也是伸手不见五指。为了求助的人不会找不到衙府,门前的一双灯笼是整夜不能熄灭的。
昏黄的灯光下,一身黑袍的段蓬转过脸来,散发披头,像头顶一丛海带;面容枯槁,半似个夜游青鬼。一双眼角垂落,常年日夜颠倒而作息不安的生活使他总挂着深深的黑眼圈,这倒让秦纤云很有好感,毕竟前世他自己和他的同事们都这样,一目了然的睡眠不足。
“嚯。”秦纤云一时以为真撞了鬼,忙着系紧腰带的手僵在原处。
段蓬接下来的行为却更渗人,他伸出一指贴吻,用一种萎靡飘忽的声线道:“嘘……不要吵了他们。”
秦纤云一阵鸡皮从脚到头,心想自己这是一脚从茅坑横跨到了乱葬岗?
“生面孔啊。”段蓬凑上前来打量了秦纤云一番,一眼一眼直叫秦纤云魂飞魄散,最后他恍然大悟道,“啊,你是老大说的借宿的游卫吧。”
秦纤云这才确认面前的不是传说里点灯的苍鬼,而是自家的司夜人。
几番接触下来,秦纤云发现段蓬其实人很好,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阴郁。只是因职责所在,平日行事看起来颠倒反常了些。白天你是找不到他在哪里的,他存在感的稀薄在他入睡后更登峰造极。但如果夜里你同他相遇的时机正巧,他或许会怯生生地邀请你与他宵夜,内容是两碗在冷清夜里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应该说,同一般人相比,段蓬很经得住寂寞。为了派遣时间,他往往整夜整夜地伏首在案牍,研读那些陈年卷宗。类似当代大学生读旧报纸,这在同伴看来是难以理喻的事情,好在段蓬没有同伴。在那些发黄的纸页里,他倒也能砸吧出个津津有味。
“看,开皇十三年,采花大盗田波出中原,登临瑶池,卒,死因不详。啧,这笔春秋,耐人寻味啊。”
“哇这个厉害,大业二十年,有恶蛟出悬堤,祸害两岸一时。后为墨家游卫明鬼毙,斩于开封。”
“文久元年,六大门派掌门进京……”
“啊这个近,好像就前段日子,兵部侍郎于家中暴病身亡,出殡时得万民相送。”
罕有人与他结伴,他开始略带兴奋地念诵纸上那些多年前人尽皆知、如今稍嫌浮夸的旧闻。正常人对此并不关心,反而更确信他不擅长人情交往,而忽视他本身的秉性。
秦纤云缺少这方面的记忆,倚靠着高高的书案,一边蹲着小板凳吃着面,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也颇觉有趣。
这倒无意中与段蓬投机,毕竟此前从没有人如此迎合他的这个独特爱好。同僚们只围着高阳,向着旭日升起的方向努力前进。而月朗星稀下,万籁俱寂的汴梁城里,唯有衙府深处的段蓬掌着孤灯,在字里行间回首追溯那个令他心驰神往的老江湖。
那片旧江湖里,有悟出第十五剑的三少爷,有一点通灵犀的小胡子;有双掌伏龙,最终却折箭自尽的丐帮帮主,有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独臂大侠……
那么多的英雄,那么多的故事啊。
秦纤云放下碗,托腮望夜。琐碎思绪同目光一同抛向很远。
“你很喜欢那个江湖?”
“看你什么说法。”段蓬头也不抬,翻过手中纸页,“好比对一个姑娘,大家都说非要明媒正娶,送入洞房才算真的喜欢。至于我嘛,隔着篱笆远远望两眼我的姑娘就心满意足了,讨女人欢心同行走江湖一样,麻烦咧。”
秦纤云扁了扁嘴,眉头略微跳动。一时没找出适合这个时代的词语代替“死宅”来对段蓬评价,只好夸他看破红尘。
“不过如果喜欢便非得得到,那也许也不是真的喜欢。”秦纤云的思绪蔓延到下一个段子上,微笑道,“那反而是馋人家身子,只是下贱。”
这种在比喻里渐行渐远渐无书的交流很中段蓬的意,他接着调笑道:“哪个男人不馋姑娘身子?你太监?”
两个男人于是一齐笑起来,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发散出一些豁达爽朗的气息。
若他只是对这些曾风靡一时、叱咤风云的殿堂传说热衷,那倒也没什么出奇与复杂的,甚至显得略有些意气少年的幼稚。令常人受不了的是,他对卷宗里记录的各类鸡毛蒜皮也极具钻研和考究的精神,其认真程度甚至比对前者更甚。
这种行为因为其细枝末节的不同而有异于“以史为镜”的做法,段蓬从不向谁解释自己这份兴趣有何益处,毕竟也从没有人问他。
秦纤云倒觉得,段蓬对无聊琐事的反复咀嚼,除去杀时间的表层动机,不失为向自身内部求索的一种方式。
一夜很快过去,刚到卯时,天方蒙蒙亮,王守成便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衙府。
他大了这些手下快二十岁,与其说是上级和大哥,更像一个共同的父亲。同秦纤云喊醒了兄弟们,分配了绕城晨巡的任务,他接着邀请秦纤云一起回家用早餐,
回过神来时,府中夜灯已尽熄,段蓬悄悄消失在这阵闹哄哄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