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汴梁城墨巡衙府,厅堂通往中庭的台阶上,王守成同秦纤云并排坐着。众所周知,办公地带的边缘,两个中年男人这样凑在一起,一般都是为了抽烟。
王守成碍于夫人管教,从来不抽。是秦纤云,在王守成的通融下,预支了下个季节的饷银,从当铺赎回了自己的铜管烟锅,买了最便宜的旱烟叶,一解多日愁苦。
按说烟草上瘾,是尼古丁对身体的作用,穿越之后应该就消除了。可是秦纤云毕竟是老程序员,多少个漫漫长夜,都是他一杯茶,一包烟,一个bug修一天的心酸回忆。在遇到小乞丐之前,秦纤云坐享朝廷俸禄,既没有家室又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于是把这项技能重新捡起,直到后来为了两个人的一顿饱饭把烟锅典当,这才断了两三个月。
“抽吗?”
基于前世人尽皆知的社交礼仪,秦纤云还是向王守成如此推让。
“不抽。”
王守成坚定地拒绝了,同样是基于众所周知的理由。
旱烟辛辣,吞云吐雾里,秦纤云始终双眉紧蹙,而王守成,则坐院观天。今日天阴,兴许将要落雨。奔雷猎空已消失了多日,听说是泰山地崩的缘故,民间传说是真武大帝临凡,武当山龙虎山以及各地道观的香火为之重新旺盛起来。
按日子算,同时也按惯例,京城朝堂或许还在为此事商议争论,王守成希望不要闹太大幺蛾子,搞得下面人做事麻烦。
“一家在天津小具规模的镖局的总镖头,创始人,和老哥您一样的四品高手,就这么满门伏诛?”
秦纤云提起了话头,王守成顺着回忆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四品高手,不说多如牛毛,也有过江之鲫那么多了。前日那个蒙眼僧人,俺估他也是初入四品的实力,不知底细且不谈。魈鬼可是道上有好价码的一把刀,常有他越级袭杀五品乃至四品武师的传闻。也不知叶老头惹了什么人,被人雇来这么两块硬货对付。”
想起魈鬼与番僧之间的三言两语,秦纤云也认同王守成对于两个杀手幕后更有雇主真凶的看法。
“您见过那叶楠?”
“嗯。有一回他带着长子走镖,到了汴州地界,俺跟他交接过,算是一面之缘。恁知道,津门地界,是炀帝主张开凿之大运河开通之后,才逐渐兴旺的城市。江湖人在那里立足,特别讲究人情世故,因此也有一个与别处不同,热络非常的交际圈子。
“叶楠算是最早入驻天津的那批江湖人,原本名不见经传,忽然掏了大笔本钱,创办了致远镖号。因他武艺不俗,又愿意经营,这么多年下来,声望收入都还不错。不过大抵是十年前,天津的江湖圈子说致远镖号的叶楠变了,你若登门拜访,会觉得他比从前变得和善好说话了。但是跟忘了规矩似的,与当地豪门淡了联系,漠视甚至逾越了许多圈子里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致远镖局就这么慢慢被孤立起来,生意不上不下,始终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机会,直到两个月前,惨遭灭门。”
秦纤云皱着眉头吐出一口烟,道:“这么说,幕后黑手是天津豪门?”
王守成摇摇头,说:“不能这么快下定论,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我刚说了,天津那片讲规矩,也就是恩德道义。即便叶楠行事已不为他们所容,大多也是商业层面的矛盾——这也是致远镖局仍然存续了小十年的原因——所以用手段叫致远镖局关门大吉或者逐出天津就行了。按女娃娃的说法,对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杀她全家来的。与叶家有此等血海深仇,素未听闻。”
“不过,他们也没向叶家伸出援手。”
秦纤云眯起眼,如此论断。
王守成叹了口气,说:“这就是江湖啊。江湖,不是任由年轻人快意恩仇,历练闯荡的地方。江湖,是一个又一个门派,一支又一支家族,各种势力你来我往,纵横交错,犬牙参差间,在利益关系的纠葛中用人情和世故组成起来的。你不遵守游戏规则,就要做好被踢出局的准备。而在哪一天,怎么被踢出局,谁又说得好呢。”他伸出双手,看着掌心,“这一双拳纵然拍碑断岩,又怎敌得过江湖人心叵测呢?”
秦纤云“嗯”了一声,只觉得这江湖同之前所生活的社会也相去不远,继而拍拍王守成宽厚的背,说:“还是老哥你会过啊,早早地投了朝廷,和夫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秦老弟说得好生奇怪,恁与俺不都是墨家学子?至于俺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罢了。”王守成话锋一转,右手竖起粗壮且骨节分明的食指,对秦纤云说,“不过,方才在俺家恁对女娃娃说的那些话,还是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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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自炀帝开凿大运河以来,三会海口,九河下梢,以漕运兴起。其间有一致远镖局,经营二十余载,颇享声誉。总镖头叶楠执一手龙门蛇行剑,剑术过人,江湖人估从四品。秉性沉稳温和,近年来居家颐养,读学诗书,不问江湖,局中走镖业务则移交膝下两子。
叶子衿在家排行最末,前头有两个大她许多的哥哥。父亲叶楠对她的教育与寻常人家大相径庭,仿佛不把她当个姑娘似的,教导她要正直、勇敢、纯良,并从小教习武艺。小子衿乖巧聪颖而天赋异禀,单论在家传剑法上的造诣,已大大超越了两个兄长。
无论是否与此相关,总之叶楠很是宠她,在她及笄礼时将自己年轻时的佩剑“竹叶青”作为她的成年礼物送给了她,表彰女儿在兄弟中剑术成就的最高。
在叶子衿记忆中,父亲慈祥和蔼,并常出警世格言教与家人。出奇的是,这些谨言从不见任何先贤典籍,其中思想虽大多旨在救世济民,修身立命,但总是先锋前卫,甚至离经叛道。儿女们懵懵懂懂,母亲只当丈夫家中戏言,叫孩子们万莫当真,尤其不要传出去与外人闻说。然而父亲却对此格外郑重,让母亲没有办法。
一家人日子承平日安,其乐融融,直到两个月前,叶楠突然关了镖局,遣散府中仆从,召集一家五口,轻装离开天津,前往中原。至于原因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只是在旅途中时不时挑灯夜攥,似乎在起草一封书信。
一家人途径河北时,很不巧正遇上那场饥荒,留宿冀州时,感怀饥民遍地,叶楠和夫人慷慨解囊,广施银两,希望能帮助受灾的百姓。
一位老叟尽管感激,却也告知叶楠,城中粮行囤货居奇,炒高了粮食价格,叶楠倾其所有捐到每个人手里的几许碎银,根本买不到多少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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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得上题外话的是,虽然秦纤云穿越的早,没赶上最近的新冠病毒。但在昔年非典流行的时候,类似的光景,他还是感同身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