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云姑娘受了惊鸿一瞥,面色更红了,怯生生望向说话的俊逸少年,满脸少女怀春的欲语还休。
李秀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正满心尴尬地想着如何消除误会,忽听金铃乍响,一声声尖锐急促如催命,拨得人心头乱跳若急弦。
她立刻望向高台,鸢尾已不在台上!
安年方才便一直盯着,手往西边一指:“那边!”
所指的不远处似是突然炸了锅,混乱成一团,几道人影一闪而过,迅速脱离喧嚷推搡,前后紧咬着隐匿而去。
李秀绵只觉得胸口擂擂,匆匆与那父女拱手道别,牵着安年即刻跟了过去。
鸢尾临出门给了安年一块“指路石”,石心有一点,为安年所在位置,石面的刻度指示东西南北,上面凝的四粒光点各自对应护卫的三位圣修和鸢尾,相距愈近则光芒愈强。
当下她紧握着那块莹莹发光的石头,只见鸢尾对应的那点荧蓝在西南角跳动不止,渐渐暗淡了下去。
就要跟不上了!
安年脚下已跑到极致,只是跟了数百米终归力气不济,咽下嘴里的血腥味,速度却提不起来了。
李秀绵没等安年开口,拉着她的手绕过自己脖子,一手在她后腰上一托,嘴边提醒一句“阿宁抓紧了”,竟带着安年凌空跃了起来。
指路石上暗淡的一点又逐渐亮了起来。
李安年第一次被人捞着行得脚不沾地,耳边风声呼呼,身影几番起落,从迷人眼的万巷街灯繁华处渐渐到了两眼一抹黑的荒凉无人地。
李秀绵带她落在一处树影里,听着耳边喓喓虫鸣,话里显出几分慎重:“此地已靠近延华边界,再往西便是城墙脚了,夜里鬼祟而来,是要擅自出城么?”
早年,这块里坊刚落成时颇有人烟,几座寺庙错落建着,信徒香火伴着坊街的吆喝袅袅绕在上空,可惜后来遭遇一场大火,一夕之间将这方圆几里的繁荣烧了个干净。
此后人口东迁北迁,常安、通轨以南一带逐渐没落,如今只能从齐人高的荒草缝里依稀窥见碎砖瓦上残留的几分当年容貌。
山间无风,安年缩在一片小小的阴影下,眼前树影婆娑,耳边不间断传来细碎声响,仿若几只游荡荒岭的孤魂在窃窃私语。
她下意识揪紧了李秀绵的衣袖,身上的颤意顺着粗糙布料抖抖索索地传了过去。
李秀绵立刻安抚地捏了捏安年的手,两人的手心一碰,都是湿漉漉汗津津的。
李秀绵此刻冷静了下来,突然有些后悔,即便有圣修相护也不该冒失跟来,前方的人深浅不知,别到时候探究不成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这般想着,她胸口忽然升上一股郁躁,盘桓于午门关前的内息好一番折腾,生生被搅成了一锅热油,伴着蒸腾的油烟气便要往眉间泥丸宫烧灼而去。
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几乎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将这股郁躁强行扼在了胸口,勉强调转一股平静的内息引入泥丸,催动旦门缓缓闭阖。
安年的手蓦地被攥紧,侧头见李秀绵的脸已红得出离正常,脸颊的肌肉因紧咬牙关而痉挛不止。
李秀绵竟在此时触发了午门关的关坎!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摸怀里的指路石,见上面的一点蓝光已极其微弱,眼看它闪烁几下,彻底消失在了石面。
按距离算,鸢尾此刻已越过城墙,直入雍州地界了。
不知处的风姗姗而来,吹得安年一激灵,浑身寒毛倒竖,本能地感知到某种巨大危险的临近。
她几乎如机械木偶一般转过头去,看见黑黢黢的一丈远处,隐约显出一个细长吊诡的身影。
那细影似是飘荡而来,携着一股陈腐潮湿的泥土气息,玄衣领口处点缀的猩红一点宛如活物,好似一只地狱魔眼,满怀恶意地试图勾起人深埋记忆的恐惧。
安年只看了一眼,便恍如被一根银针穿颅而过,头顶几处大穴震荡不止,似有什么禁制被崩断,一声浑厚无比的吟啸灌进她的耳朵,音潮如千钟齐响、万鼎共鸣,在脑中叠叠荡荡地铺展开去。
眉间一朵小巧的梅花印亮了一瞬,又飞快隐没。
下一刻,她手中的石头光芒大涨,一道白影凭空出现,裹挟着凛冽罡风扑向那细影,两厢立刻缠斗在了一起;另一道灰影一手一个、老鹰捉小鸡般拎着李秀绵和安年向着皇城飞掠而去。
安年被人拎在半空,只觉一阵气血翻涌,胸口如被万斤巨石抡过,密密麻麻的窒闷和疼痛从头顶百会冲刷至足底太冲,叫嚣在身体每一处细致末梢,四经八脉被绞得如同劲风刮过的蜘蛛网,破败得只剩几缕藕断丝连。
灰衣人负着两人的身影轻巧如一只穿巷的飞燕,眺着各家灯火一掠而过,俯仰间已落脚在巍峨宫墙前。
他看着左手入定的李秀绵,右手昏死的李安年,觉得自己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揽下今晚这桩赔钱买卖,拎着两尊闷声不响的小祖宗默立半晌,对天抑扬顿挫地喊了声:“要死。”
好在他十分想得开,本着“活在当下”的美好品质,堪称温柔地让两位贵公子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地躺平了,掏出几颗丹药给两人各自喂下,而后抠出安年手中的指路石,一指抵在上面,咬牙切齿地喊:“痞子,你滚哪躲清闲?给劳资死出来!”
一道略显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骂了,火气太旺容易短命,过来干正事儿。”
灰衣人扭头便见人着一银线暗纹玄色绸衣,戴着副兽皮露指手套,斜斜倚靠在一块悬空的无色屏障上,正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中碧水似的翠玉扳指。
灰衣人额角猛地一抽,“这就是你说的狗屁正事?才做了几天干儿子就上劳资面前显摆来了?”
“干儿子”三字令黑衣人擦拭的动作缓了缓,但也就一瞬而已,随即便听他懒懒地说:“你干的一手毛糙好事,直剌剌将人摆在宫门前,是嫌守城的千里眼不够多么?”
他倚靠的“拟玉”是件迷惑视线的宝物,立于空中时无色无形,能开出一方小天地,外界无从察觉,也无从窥探。只可惜这东西时灵时不灵,大多时候只能做块品相不佳的廉价佩玉。
“时辰快到了,赶紧过来搭把手。”黑衣人顿了顿,字正腔圆地纠正他:“老涂,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否正’不是‘痞子’,念准了。”
那叫“老涂”的灰衣人将石头塞回安年手中,依言走过去,“做什么?”
臧否正将手上那枚扳指递过去,“你注些真气进去。也不知冲撞了什么,那小个儿的封印已经破损,这东西只能抵挡一时,至少得撑到先生回来。”
老涂盯着臧否正的脸多看了两眼,手伸向扳指,“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那帮人强悍得很,祝二哥他们挡不住,我过去搭了把手。”臧否正靠着拟玉滑坐在地,面色显得有些透明,“累死了,我歇会儿。”
老涂看着他萤火般四处散逸的飞隐,嘴唇动了动,将一肚子骂人的话精简成两个字:“疯子。”
臧否正却是连回应的闲心也没有了,只静默地坐在那。
老涂也闭嘴不说话了,专心对付眼前的翠扳指。
这小物件仿佛永不知足,指尖传来的巨大吸力吞天噬地,将内宇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抽吸过去,三宫内一阵山呼海啸,常年磅礴的气海竟隐隐出现一丝干涸之兆。
老涂额上见汗,心觉不妙,正打算隔山分海强行脱离这番豪夺,那扳指忽地光亮大炽,化成了一颗猫眼大小的碧绿珠子,中心横穿着一道小孔,似待什么将它串起来。
老涂心念一动,福至心灵地揪下一根安年的长发将其串起,挂在了安年脖子上。
珠子光芒流转,贴着细腻泛红的肌肤闪烁几下,竟连着细细的发丝一同融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同时,李安年浑身滚烫的热度倏然褪去,虽未醒来,面色已渐趋正常。
老涂吐出一口浊气,心道:妥了。
他胸口犹泛着恶心,一边平息着内宇激荡的气海,一边头重脚轻地迈着乱步,歪歪扭扭地向臧否正走去。
李秀绵悠悠转醒,便见一道灰色的“袅娜”背影行踏鬼步,向着昏睡不醒毫无还手之力的黑衣男子俯冲而去,不由大喝一声:“站住!”
这一口喊出,她发现胸口的郁躁已荡然无存,内息回转如涓流轻快舒缓,绛火宫和泥丸宫隐隐呼应,竟是已过了午门关。
她看那灰衣男子转过头来,生得一副端正浩气的眉眼,惭愧方才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想自己是受了此人照拂,有些拘谨地开口:“多谢高人援手。”
灰衣高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停顿半晌,回道:“不必客气。”
李秀绵很灵敏地捕捉到一声轻笑。
她头一偏,见那黑衣人已醒了,过目便忘的面容上不见神色波动,话里倒能听出几分戏谑:“老涂,挺像。”
而后视线再一转,便看到了李安年。
李秀绵见人无知无觉地躺着,三两步冲了过去,“这怎么回事?”
老涂高人一言不发,黑衣人接道:“毋庸担忧,贵人无碍,只是累了,半个时辰之内便会醒来。两位已出来许久,我们二人不得入宫城,只能护送至道明门,自有掖庭女官前来接应。”
一行人飞快穿过辅兴坊,远远见一名女官推着小车从宫门出来,车上蓬蓬地堆着七彩线团,分外醒目。
那女官将小车推出百步,谷谷学了两声鸟叫。
李秀绵向护送的二人点了点头,抱着安年迅速钻入那堆彩线里,一路车行辘辘颠簸进了道明门。
等到宫门闭合又过了许久,大内上空倏地腾起一朵烟花,紧接着花焰渐次开放,星星点点地渲染了如水的夜色。
臧否正已转身跃开几步,背对着夜幕里的烂漫千枝花,头也不回地说:“信号已给,里面想必已经安排妥当,走了。”
老涂也没什么留恋,快行几步追平他,“那些人什么来头?”
“眼下还不好说,里面似乎混了不止一股势力,先生追去的,和同我交手的,不像一拨,却也不似仇家。”
当时斗巧高台下突生异变,几个黑衣人向一位华服公子骤然发难,同其随身护卫缠斗片刻,渐成夹攻之势,逼得他们往西南角逃匿而去。
鸢尾几乎在黑衣人动手的同时便飞身拦了过去,联络臧否正下了一道红令。
红令乃危令,常、异、急、危四令之首。
臧否正本已跟着追出数十步,气海一荡,数以万计的飞隐迸散而出,携着一道紧急召令飞快而隐秘地四下传递开去。
随后他脚步一偏,转而向东疾行,自西将消息带往延华东段,自然没有看到,在他离开不多久,那伙黑衣人突然分成几股散开,好似半空绽出的一朵墨色忽地笑,转瞬开败,零落成泥般消失在了灌木深茂处。
臧否正到了东市宴和楼便返,一去一回途中读着各方传来的飞隐,竟陆续收到了十余处交手的信息。
那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似风吹又生的野草,一夜间疯长在延华的土地上,仿佛只需一颗微末的火星便可烧出一片燎原之势来。
“老涂,”臧否正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祥,“怕是要变天了。”
“……”
老涂罕见地没有开骂腔,沉稳地往南边一指:“那是不是质子府方向。”
臧否正侧目看去,只见规整排列的里坊间一处火光冲天而起,将头顶的小片夜空烫成了一块黑里透红的烙铁。
正是燕南质子府。
“痞子,你这嘴怕是开过光。”
【雍州·白记寿材店】
雍州子邑县的外缘连着几座荒山,常年光秃秃地对着几百里外的延华城。山里也没几户人家,夜里望去,需费力找才能从漆黑一片里抠出零星的一两点光亮。
这家开在荒郊野岭的孤店堪称破败,门上贴着两张看不清模样的辟邪画像,门板上坑坑洼洼布满了虫蚁啃噬的痕迹。
那些大小破洞被路过的风一吹,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尖哨,魔音似的刮得人耳朵疼。
店内小厮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将燃得只剩小半截的蜡烛换了支新的,想着人的生死真是挑不了日子,哈欠连天地过去开门。
门只开了一半,小厮的动作蓦地顿住,随后大力将门一甩,嗓子里漏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鬼、鬼啊!”
那门没有如愿被关上,一只手在它将阖未阖之际抵在了外侧。前后两股力道一夹,这块本已千疮百孔的老古董当场分崩离析,碎成了一堆木屑渣。
“鬼什么鬼,瞎叫什么,分明是张钟馗面具,没见识。”
小厮听见外头的叫嚷,胆战心惊地又看了两眼,那面具上的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被什么利器劈成两半复又粘合在一起,此刻由跳动不止的烛光照着,除凶神恶煞之外再找不出半点和魁星的相似之处。
小厮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几位客人光临敝店,有何贵干呐?”一位两鬓星星的驼背老翁缓缓踱来,身上披了件洗得发白的破道袍,伸出一截干瘦的手臂将跌坐在地的小厮扶起,颤巍巍地立在了门前。
“那自然是……”说话的人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嗷地叫了声没了下文。
门外的华服男子摘下面具,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见谅,本不该深夜叨扰,只是我们赶路至此,见山间群蚁出洞、虫蝶低飞,恐有骤雨,可否借一宿避雨?”
那老翁没说话,华服男子便躬着身没起来,他身后一行人跟着弯腰低头,沉默地请求。
“进来吧,”驼背老翁转过身,由小厮搀扶着往里屋走去,“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你们自行安置便是,恕老叟招待不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