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崇贤馆】
李安年口中的“飞贼”,“官兵”,“鼠患”其实皆有指代。
今天下六分,覃国座中,北部大邑战火未平,东南荆、楚流寇侵扰,西侧燕南虎视眈眈,西北卜罗一障相隔,挡不住黄沙恣漫和马贼滋事。
当下虽称不上乱世,却也不太平,各国将明面上的你来我往搬到了暗处,将那些潜在他国暗递情报的觇人称为“老鼠”。
因覃国得天独厚的饺子馅儿位置,想要刮肉分食的豺狼饿虎尤其多,各自派出的老鼠一窝又一窝,多了便成了“鼠患”。
“飞贼”和“官兵”则是鸢尾手下两支暗线和明线。“飞贼”不入朝廷,鱼龙混杂,多是江湖草莽,绿林豪客;“官兵”则是皇帝暗中指派给她的一支护卫军,隶属皇家,至远不出京都。
两支线上的人互不知悉,联络手法天差地远,各揣各的秘密游走于两条道上。知晓“飞贼”和“官兵”内容的人也仅在一只手之内。
李安年没想要成为那只手中的一根指头,今早说完那几句话后鸢尾的脸色实在吓人,她当即便将心里刚萌芽的好奇心强行按了下去。
只是这会儿坐在满屋子是人的学堂里,怀揣秘密的倾诉欲望就跟雨后拔节的春笋似的,倏忽拱出一个小尖帽,戳得她心痒痒。
偏生鸢尾还千万叮嘱过,无论如何不能说与第三人听。
“阿宁,”坐在她一侧的李秀绵见夫子背着手走远了,伸手拉了拉她,“这么晚,怎么啦?”
安年也把头凑过去,悄声说:“睡过头啦!”
她抬头扫了眼四周,见后方一个位子空着,心里莫名突了一下,脱口而出:“五哥没来吗,他去哪了?”
李秀绵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李安年口中的“五哥”是指谁,脑中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噢!你说荣王呀,他来才稀奇呢,我哪知道。”说完又瞥了一眼过去,“你平白问他做什么?”
安年被问得讪讪,眨巴两下眼睛,自己也答不上来。
“说是被罚去抚兴阁思过去了,平日里跟根老冰棍儿似的,又冷又硌人,活该父亲不喜欢他。”李郁本来坐得有些距离,一听是在谈论李鲤,大老远地凑过来挤兑两句,一肚子火没处撒似的。
李秀绵看李郁不顺眼许久了,张嘴也没好话:“那抚兴阁也不是想去就去的地儿,没过小三关还入不得呢。人家七岁便开启了‘旦门’,还一年内连破两关直往‘小周天’的门槛去了,您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开山呐,不嫌丢人。”
李郁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指着她鼻子咬牙切齿:“李秀绵你别不知好歹!”
“哎呀我可吓死了,相王殿下。”
安年赶紧打圆场,“不算丢人,算不得丢人,若是没个三五年开山强筋健骨、淬炼神魂,如何承受旦门开启时气隐的冲击?八弟还小我几月,你这么一说我也无地自容了。”
李郁鼻子出了一声气,微抬着下巴,“你别拿自己和我比。”
这边李安年还没来得及生气,那边李秀绵已经热血上头,“你别拦着我,看我不把他打趴了。”
安年根本按不住她,眼看她凝了真气在指尖,手指一勾就要弹向李郁的地瓜脑袋。
“柔阳郡主,杜某虽不如郡主年轻气盛,却也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安年见夫子步子缓缓的,也不知怎的眨眼就到了跟前,脸上挂着笑意,“文堂不武斗,郡主若要切磋,请移步武英馆。”
李秀绵浑身反骨正拧不过来,扬眉一挑,挑衅地扭头看去。
目光一触及对面,似有流水抚过胸臆,李秀绵那股无名火忽然没了踪影,浮躁褪去,只剩平静宁和。她拢了拢鬓边并没有的碎发,拿了本书胡乱翻看,“不切磋,先生看岔了。”
“郡主现于午门关关口,须戒燥戒怒,平心静气,以免伤及自身。”杜荷择又好意提醒了一句。
旦、午、昏三门是修习气隐必经的三道门槛,并称小三关,其中又以午门最险,昏门最难。
旦门位于眉间泥丸宫,开旦门则启智河,达则通【灵隐】;午门位于心下绛火宫,通午门则顺宗气,拓五感;昏门位于脐后关元宫,破昏门则蓄精气,固脏腑。等到三门全开,三宫待盈,探索自身气理的桎梏便算全解了。
午门关之险险在它的位置。渡关时,修习者需以自身气隐轻推绛火宫宫门,日夜不断,徐徐图之,心境的平和尤为重要,一旦气血倒伐,逆流而上灌入泥丸宫,轻则伤损视听,重则五感尽失。
李秀绵停下翻书的手,十分诚恳:“谢夫子教诲。”
李安年有些讶异,一眼瞥过去,正好见她对着夫子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
“阿宁,”李秀绵变脸比翻书快,转到安年这边已是一脸雀跃,“过两日就是乞巧节了,延华城整夜不行宵禁,搭了香桥还有台子,我们去西市玩吧!”
“姑姑不管你了?”
“我打听好了,那日母亲要设七巧贡案,前后两个时辰,没空理我。左右皇后也不怎么约束你,趁这个空档我们溜出去再溜回来呗。”
“说是溜出去,你身边又没什么会功夫的侍婢,那夜想必全是人,前跟贴后脚的,怎么护卫安全?”
“你有就行了啊,你那院子的婆子不是个个会功夫,随便带两个出来就行了。”
“我叫不动她们呀。”安年无奈,“我不说,找人在屋里装睡还行,一说母亲知道了我便出不来了!”
“那怎么办,要不找小九借两人来?”
安年抬头朝前望了望,见人拿书当枕头睡得正香,“算了吧,找他还不如找四哥。”就是借不着的意思。
李秀绵眉头打百结,“等我今明两日打通午门关,借什么人,我护着你!”
安年差点将手里书扔飞了,压着声音:“你可别乱来!”忖了会儿,她似是有几分把握:“我去问问鸢尾。”
【七夕·西市】
“你还真有办法。”李秀绵穿着褐衣短卦,将发束起挽了个简单的男子发髻,走在往来人流里几下便能混入其中,显不出丝毫突兀。
安年见李秀绵抓着胳膊,似是被布料刺得不太舒服,“已是难寻的好料了,十成的新衣,姐姐将就些吧。”
“我又不嫌弃,没那么娇贵啦。”西市位于延华城西北,今夜来此的大多都是城外百姓或是末流小官,贵衣华服反叫惹人眼,她又不是不明白。
“前面就是香桥了,”安年伸手一指,“过了香桥再往北走便是穿针斗巧的高台,不知今年会是哪家姑娘拨得头筹。”街灯的暖光落在她莹白的脸上,反出一些细腻的柔光,映着弯弯的眉眼。
“我呀!”李秀绵眼里亮晶晶的,拉上安年便奔了过去。
说好的低调呢……
西市的香桥并非全由裹头香搭建而成,可以过人,两边侧栏满缀着五色线制成的花饰,线香燃起时桥上云雾缭绕,颇有些百花仙境的意味。
只是民间的线香不如宫里精制的良品,美则美矣,河渠上说不清什么味道的风一吹,浓香混着白烟一团盖过来,着实熏人得很。
安年和李秀绵挂着四行清泪,泪眼朦胧地互看了一眼,十分默契地选择易道而行。两人逆流向东,在熙攘拥挤的人堆里艰难行进。
安年的视线被人头遮蔽着,下意识地去抓李秀绵的手,忽地被行人一撞,身形不稳趔趄几步,差一点就要成为千人踩万人踏的柿子饼,一只手握在她肩头稳稳扶住了她。
安年惊脯未定地回过头,“姐姐”两字就要脱口而出,蓦地被一张掉漆的凶恶面具一唬,已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
那人比她高出许多,收手说了句“小公子小心”,转身离去,两三下便看不见身影了。
面具里的一双狭眸似有笑意流转,安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只记得他右手虎口处一个小小的“陆”字十分分明。
在覃国,身上刺字乃是大刑,只是显少刺在虎口处。是某个江湖教派的排辈么?
这些念头只在脑中飞快地过了,她抬眼看向四周,目光扫了许久,心又慢慢提了起来。
“我在这儿。”李秀绵不知从哪冒出来,牵住安年的手,神色有些严肃。
“方才那人有些古怪,跟上去看看。”同是气隐武修者,遮面男子出现时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她连连退让以避其威,修为必然压了她好几阶。
不知他方才动了气隐是对着谁。
“怎么了?”安年因仍在开山,察觉不到跨境阶差自然产生的压迫。
“七夕节,又不是中元,他戴个鬼面做什么。你今晚带出来几人?”
“三位……”安年见李秀绵挑了挑眉,继续说:“圣修。”
“……”
李秀绵顿了半晌,“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凡被称为圣修,修为至少已到了“常缺”境界。这类修士渡过大小周天,气贯内宇,纯炼内气,继而能够内气外释,释【飞隐】探知天地。
而到“常满”境界,修士外气内引充盈三宫,使得三宫常盈常满,内宇磅礴浩瀚,内外沟通不息,已能跻身超一流之列。
没了顾虑,她牵着安年立刻跟上。
两人淹在人群里钻了许久才到桥的另一端,面前是三岔路口,往来行人不断,五彩街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哪里还见什么鬼面男子。
安年同李秀绵面面相觑,一时没了方向,只听左手边传来阵阵哄闹,循着声音望去,正是七夕斗巧的高台。
也对,本也就向着那去的。
斗巧台建于高地,近看则更大,台上设了百余张香案,每张均置有七孔针,一侧挂着面铜锣,赛巧者穿完案前两对七孔针后击锣示意,以每轮一甲的七人为得巧者,位列前三者更有银两作为嘉奖。
以往赛巧多为输巧者向得巧者送礼,得巧者回礼互赠,往来以示友情,不想今年竟设了奖品博众,头筹的三十两纹银已可抵六品官近半年的俸禄,绝非小数目了。
李秀绵向旁人随口问了句:“今年可真是热闹啊,也不知是何人主办,竟设了三十两的头筹?”
“少郎还不知道吧,上洛钱庄的臧老板上月刚收了个干儿子,一高兴就接手了这置办,这不赶着散财来了!”
李秀绵低笑一声:“那可便宜我们这小老百姓了。”
“也不容易,你看那台上握铃的执事没,他手中的铃铛一响赛巧便得停,这轮没能穿过七孔的人便不得再上去了。”
安年跟着看过去,那执事立在角落里,稍不注意便漏了过去,左手握铃,右手背在身后。
“那铃响得很快?”
“时快时慢,也没个章法,这不捉弄人么!”老翁摆摆手,余光瞥了眼李秀绵,“上台的都得是姑娘,少郎便同我这老头在台下看着吧。”
老翁话没说完又转头看了过来,“小哥长得好俊俏,不知是哪户人家,可有婚配?”他突然来了精神,指着台上,“你看那第三排左数第五个就是我家闺女,已是第二轮赛巧了,前一轮可是进了一甲……”
李秀绵赶紧拉着安年溜之大吉,能进一甲想来也是心灵手巧的姑娘,只可惜她无福消受就是了。
台上已有两人击锣,她往台上扫去,见三排五座的姑娘只差了最后一孔,忽听金铃声响,那姑娘被吓得一激灵,最后一孔到底没穿过去,心里还生出几分惋惜。
安年见李秀绵卷了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姐姐不会真要上去比吧?”此处离高台并不近,少说也有四五丈距离,李秀绵看那针孔清清楚楚,上去不是欺负人么。
李秀绵在安年脑门上轻弹了一下,“有道‘对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看着前方,忽地“咦”了一声,对着安年脑门又弹了一下,“这不是鸢尾吗?她要上去赛巧?”
安年捂着脑门,跟着看过去,“怎么可……”睁圆了眼睛,真是鸢尾。
她顿时有些汗颜,鸢尾这是……缺银子了吗?
正和宫中的开销用度一贯由皇后手下的常弋经手,她倒是从未想过身边人手头松紧的问题。三位圣修,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看来平日里得多存些钱才是。
台上已有大半数人落座,鸢尾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选了位子坐下,金铃声一响,一轮赛巧便开始了。
鸢尾捏线的手极稳,穿孔的一瞬快而轻巧,却缓缓按着节奏,目光透过案前的七孔针散在台下,总觉得是在找什么人。
待已有近十人击锣,她慢条斯理地穿过最后一孔,不轻不响地敲了下锣。
这一轮金铃声来得格外晚,台上逾半数者击锣后它才宣告一轮结束。
一旁立刻有人啐了一口,“早一轮干什么去了,赶着投胎啊,这轮倒好,瞌睡都能打三回了。”
李秀绵听这话怨气颇重,扭头看去,竟是方才的老翁,也不知何时挪到了这里,身旁多了位眉清目秀的姑娘。
老翁生怕李秀绵再一次逃了,忙上前挤了挤,“少郎啊,这我家闺女,你看要不是那执事捣鬼,这轮可定能夺甲下来。”
那姑娘的羞意都漫上了脖子,李秀绵眼角不可遏制地抖了抖,“姑娘心灵手巧,自是可以的。”
老翁一听夸,兴致更高了,“小哥年纪轻轻气度不凡,可是在哪家府宅当差?小女阿云上几日有幸被贵人相中,得了绣娘的差事,过两日便可去宅里报道哩!”
“宅里?”李秀绵心里一突,“不知指的是哪家宅邸?”
老翁一脸喜气洋洋:“便是昭汝王宅!”
还真是那不要好的。
李秀绵暗自叹了口气,碰上了也是缘分,她向那姑娘看了一眼,“他日有缘,或许能再会小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