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引孟子之说言圣人与我同类及所以别于禽兽
之人性以定人类平等大同之哲学基础
我们还没有决定人的本性是什么。我们要组织人类世界联邦,如不知其单位(人类),怎能成功?目前我们只知道人类可分五种:白、黑、红、黄、棕。但是白、黑、红、黄、棕是怎样的一回事?我们一无所知。既不知他们的共同点,我们怎能把他们放在一起,叫他们合作呢?
在世界政府内,种族与国邦间的仇恨,必须消除。不仅世界幅员太大,世界政府所遇到的难题,不是任何一国家政府所曾遇到的。一个国家通常有种族和宗教的分别,但是在世界政府内,除此以外,还有国族主义的分裂因素。这种分裂,只有一国之中种族常起争斗,才有相类的情形。可是一个国家如能不受种族和宗教歧视的影响而平安生存,其原理必与世界政府能不受国族主义竞争的影响而平安生存相同。瑞士共和国内,虽有种族和言语的分别,却在自由平等公正的原则下,平安度日。很显明的,共同的信仰,联系住一个国家;若要联系住世界,也只得依靠共同的信仰。一个国家内宗教的信仰或许不同,但是美国的犹太人、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对民主思想和集团生活,都有若干基本共同的信仰。其次,他们都相信,没有人较别人好。如果要世界变成一个大单位,我们必须培植这个信心:没有一国比别国好。
但是所谓“比他人好”有什么意思?人的共同标准在哪里?我们须首先立一理论,证明各种族在人的地位上,都是平等的。第二,我们须证明,人类之共通性及其与禽兽之别何在。私人和国家间的情形相同:平等不能以智力或创造力或道德程度的标准来证明。平等基于这个玄妙的标准!人是平等的,因为大家都是人。
换句话说,如果要说得体面一些,我们可拿很难证明的“人类的尊严”做平等的基础;说得“现实化”一些,我们可说我们是平等的,因为大家都是没有尾巴的两足动物。你相信“人类的尊严”说或是相信“没有尾巴的两足动物”说,全看你个人的观点而定,因为一说没有科学基础,一说可用科学证明。有人以为良心的呼声已足证明“人类的尊严”;有人认为那不过是空虚无稽的感情——这足以解释,相信两足动物说的人,应付其他国内或国际政治的问题,态度为什么如此刻薄。所以甚至对于承认“人生平等”的根据理由,对其他问题,亦大有关系。如认为人仅是一个两足动物,便没有理由要凭良心行事了。相信人类天生尊严平等的人,必讥笑两足动物的自然观念,而相信两足动物说的人,必认为对方的理论,全都是庸人的情感废话。我们的标准是哪一种呢?谁是对的?
孟子著作内“庸人的情感废话”正多。他不仅相信性善,并且相信人的良知良能,并以为单凭这人的共同的良知,就可见人类是平等的。孟子因此创立了全国所信奉的人道观念,他的地位,仅次于孔子。孟子明晰地替人定了一个共同的标准,人类的“平等”,并不玄秘,亦不借宗教观念为基石。甚至于同皮肤颜色都没有关系。
孟子要替人立一个共通的标准,确立人与禽兽的区别。这区别,他已再三说过,不过在“几希”之间。既然如此,我们今日就该洗耳恭听。其实我已有些发急了。不管是谁,只要能用简洁不玄秘的话说给我听人为什么不是禽兽。我都愿听。过去一世纪内的科学知识的倾向,倒是使我们猜疑,人到底不过是禽兽,我们基持“人的尊严”之说,不过是凭着一点固执成见,违背教授先生的高论,不肯平心静气地用脑子思想罢了。谁能用明白不玄秘的话给我解释?
孟子看见一个乞丐的行为,便为一个奇怪现象所怔住;一切动物都把生命看做最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人有时却不在乎。[孟子说动物的话,我想错了。]他的推论是人在生存之外,尚有更有价值的目的,其次,凡人必认识这更有价值的目的。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罅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所以孟子说: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荀得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孟子给人类立下的共同标准,乃是“心之所同然”,换句话说,那是共同的喜怒哀乐;团结我们,立定我们平等基础者,即是这些共同之感。他更证明,人在心理立场上看来是一律的,所以味、目、声、义理之感,都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在解释麰麦后,孟子说: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履,我知其不为蒉也。’履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同嗜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嗜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以天下之耳相似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义也理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义理之悦吾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孟子更进一步指出人心四大共同点。这四点的要义是:第一,它们立定了人类的平等;第二,它们证明了人类的共同点;第三,一人如果失去这四点,便不成为“人”。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亦作“辞让”]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孟子作如下证明曰:
今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孟子有心忘记提起皮肤颜色的区别,虽然中国种族之多,竟使他说某一部人“南蛮鴃舌”,其实,他明说过,“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其揆一也。”这种忘却皮肤颜色的立场,似乎可以使世界各国,不论“联合”与否,培植种族平等的基本信仰。他没有提起工业生产力的标准和今日生活的标准。就颜色、生产力及生活的标准看来,我们是永远不会平等的。
因为生活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岂不每隔十年八载便变易一次?Wimpole Street的Barrett府[即女诗人勃朗吟家],可有白磁浴盆?约翰逊博士可曾用过抽水马桶、摩登卫生设备?迭更司可曾听过无线电?哥德可曾用过照相机?赫姆波脱(Humboldt)可曾放过冷热水龙头?他岂不是也用磁盆水桶盥洗的?特莱登(Dryden)可曾住过冷热气电灯设备俱全的房子?莱姆(Charles Lamb)可曾见过电影明星Ginger Rogers,或用过新化学质牙刷?华资华斯纸,或说起一星期去看电影一次,或去听 Flagstad歌剧名家?他可曾看过约翰逊博士在一百五十年后才编的第一部英文字典?他在学校内的坐椅可能折叠起来,课室光线可好?他可曾上派克大道去看牙医生?他吝啬地遗传给他妻子的“次佳床”,可有席梦思弹簧?说得近一些,爱迪生可曾见过电影明星Errol Elynn?Luther Burbank可曾见过Radio City?(纽约无线电城)Elinor Wylie[近代已逝的美国女诗人]可曾见过传真?Will Bogers[已逝之美国幽默家,性好飞机]可曾见过空中堡垒?爱因斯坦可曾在大西洋无线电话中讲过话?我们笑十九世纪末的人的服装举止,二三十年后人家要笑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做宇宙的鉴镜?标准在什么地方?
这些不合理的假设必须废除,人类的共通标准必须建立。孟子排斥了“两足动物”的理论,以人心精神上之共同点建立共通标准。孟子这一说,乃是向今日的机械时代挑战。
我们已谈了很多重要的问题,排斥了千百项养猪式的战后计划,证明它们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之无能,并把今日的混乱局面,追源于道德观念的破产。我已设法证明,世界的混乱、战争、冲突,都源于我们对宇宙及人的概念的变化。我也设法证明,战争源于强权政治,强权政治源于对人类社会的自然主义看法,对人类社会的自然主义看法,源于物质主义与定数论所加诸人文研究与近代思想的影响。战争与和平这较大的问题,关键全在我们对人的观念如何?他是一个化学混合物,机械性的争斗律的奴隶,或是释迦牟尼以及其他古时圣哲所说的自由人?但是物质主义、自然主义、强权政治、战争,合组成一条紧固的铁链,把今日的人缚住,使其无法脱身。在养猪式的战后经济计划中,我们所知道的唯一补救方法,乃是移置这条铁链,把它宽放在机械奴隶的足踝或肩上。今日不乏蔚然大观的专门科学知识,但是今日最高明的和平科学家,也不过是解剖专家,深知学理,只能告诉你感觉神经什么地方最迟钝,臀部什么地方最厚,等到人家鞭你的时候,可以从容忍受,甚或感觉机械律之必然性,还带着“此天意也”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没有一个科学家有心去打破这些束缚人类精神的铁链。
很奇怪的,我们碰上孟子,倒给我们恢复了人的精神观,给我们定了人类平等的原则、世界合作的基础,以及自由的可能性。他对人的估计较为体面,不像百年来无数科学家那样把人当做机械所说的那样下流。我不怕人家说我饶舌,一定要再说一次:物质主义的信徒只能永远混打下去。物质主义的信徒不能结束战事或建设和平。他们的头脑不行。他们没有希望的勇气,而且此刻也并没有什么希望。
奇怪的五尺的人,他能征服了这世界,却怕区区的小念头,定数论,似乎逃不出它的圈套!或许有一天他会豁然开悟,寻出逃逸之路,使他开悟的,不过是一点念头、一把小钥匙——天使将遗送给我们,以打开束缚住凡人的铁链——这钥匙名“自由意志”。有了这把小钥匙,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便可得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