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借希腊先哲之口研究世界政府之基本原则
我们讨论自然界问题,已经很远了,现在应该回家,记住我们自己是人。今日唯一重要的哲学问题乃是:我们是什么?人是什么?
孔子听说马厩失火.他只问有没有人受伤,不问马匹。我是一个重要的人,只要此后能天下太平,就是全世界各类的猫、狗、马、兔死尽,也在所不计。这话有些东方异教徒的色彩,但是有些人头脑也几乎像我一样狭小,他们虽然爱狗,然对人类大同的观念,却一无所知。我深信马的思想,亦必如此。白马效忠于人,但鄙夷棕色马,棕色马则鄙夷花斑马。马的爱,我知道,最为肤浅。最意想不到的,皮肤颜色竟也成了马类中间的分裂因素。同样的,一条英国狗对人能效忠,但是却瞧不起他的兄弟爱尔兰狗,因为它的尾巴光润笔直,而它兄弟的尾巴的毛太零乱,竟有些像胡须。西洋人笑中国人的高颧、杏眼,中国人笑西洋人的胸膛长毛。
但是今日这种事已不是开玩笑的资料,我们这个时代强迫过着现代生活,还带着古时的酋族特征,和英国狗蔑视爱尔兰狗的种族偏见。我们随便谈论世界合作、世界政府,哪知道新问题的复杂,不仅是范围广大,就是性质也全未了然。
或许亚里士多德的“政治”[书名]已够应付局面了,或许还不够。但是假使今日的亚里士多德研究世界政府所产生的问题,他必先深思熟虑,探讨基本的原则。亚里士多德就是我们所谓一个“现实家”,但是他的现实主义必有高深见地,他不会放弃原则,只求治标权术。他仍将世界政府分出可能的三大类:(一)一人统治的政府,(二)少数人统治的政府,(三)多数人统治的政府;世界政府的政体与国内政府相同,不过拿国家替代人做单位罢了。他仍会假设好坏的政府:好者乃君主政治、贵族政治、民主政治,坏者乃暴君专制、寡头政府、群众政府[此系沿用希腊原文意义,即monarchy,aristocracy,timocracy与tyranny,oligarchy,democracy]。他会说明这些不同的政体的功效如何,将如何退化,如何变相。他会应用他的动机心理学说:
要研究政治革命及纷争之所由起,我们必须首先确定影响到政制的开端及原因……革命情绪的基本普通的根源,前面已说过,乃是求取平等的欲望,因为人都感觉他们与较富有的人,应该平等;或是求取不平等与优越地位的欲望,因为有人感觉他们所有,与庸弱的人相等,或是更少,并未超出他们;这样自以为高人一等,也许不尽合理。①
他会发现,求取平等与不平等及优越地位的两个欲望,仍将在今日的世界联邦中骚动,结果势必引起纷争与革命。他不至于假设一个世界政府,说它完美精妥、公正无私,内部不致因心理因素而起变化。亦不因为屡次世界革命而变其体制。他只会尽力建立最适当合理的政体,以保证最大的安全。他透识人性,看破人的弱点,所以重视现实,不去妄想乌托邦组织。但是他的头脑,不像我们这样机械化,他不会嘉纳古尔柏森先生的国际政治游戏,也不会信任国际警察的精密组织而说:“这是永久和平的基础。”反之,假设今日的亚里士多德已读过洛克(John Locke)著作,一定会马上讨论强迫和同意的原则及其反应。除了假设世界专制(一国统治他国)、世界寡头政治(少数强国统治他国),及世界民主(多数国统治)三类以外,他必同时假设一切的失败,而各国分裂,回到各国自治的原状。依现此国家观念看来,这么一假定,甚属可能。
亚里士多德,我相信,一定嘉纳组织世界警察之维护世界和平的计划。但是他必考虑这三点:(一)去巡治什么?(二)谁去巡治?(三)谁该受人巡治?而说出理由。这样一来,他便看出有些东西可以警察巡治,有些东西不能靠警察巡治。譬如说,他会相信,只有大众敬服的法律习惯,才能用警权执行,警权之产生,全赖人民的同意及公理,并不靠催泪弹和手提机关枪。巡治不合公理的世界秩序,就是等于维护正待改革的状况。所以他必谨慎指出,在我们未决定用武力巡治某东西之前,先须认识那东西是什么。
譬如说,国际警团是否应该以武力维持原状而弹压所谓“反叛世界政府之行动”。第二,他必细察被巡治的区域的内况。他不会去严防和平的区域,而必集中精神于扰乱秩序、罪状昭彰的强盗区。只有历史的经验,方能指示我们谁该巡治人家、谁该受人巡治。为示公道起见,他将坚持翻查旧帐,主张最好动兵犯人,最帝国主义化的国家应受人巡治,信守善邻政策的国家,应该巡治人家。这样,他或会出人不意,主张爱斯基摩人、爪哇人、萨姆亚人、中国人、美国人、丹麦人、瑞士人等等,应该巡治日本、德国、英国、法国、意大利。西葡两国,虽一度曾为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如保证行为正常,倒可以考虑暂时给予自由。
可是鉴于“大国”的“求取不平等的欲望”,这种计划当然不能实现。将来的国际警团组织一定是一种妥协组织,大家都可加入,以绝对平等为原则,不然便不成为警团,而成为权力集团了。在这个平等自主的原则下,国际警团不可“隶属”于任何国家,正如市区警察组织不可隶属于任何社会富豪一般。市区警察时或能给予社会富豪若干小便利。如在某几条街添加灯光,某处移除“不可停车”的告示,因为他们税付得多;但是这种便利,只能在暗中行使,行使的程度,不可惹得社会中较穷的阶级发动公愤。
这问题之上,还有一个哲学的问题;世界政府应该采取卢梭的放任主义,还是霍布斯(Hobbes)的管束主义;应该采取普鲁士纳粹式的警治政策,还是杰弗逊(Jefferson)和中国主张的民治政策。有许多问题,只要我们不多管闲事,必会自动解决。事实不言自明,治理的区域越大,人口众散,政府凭赖武力的希望也愈少。
中国人根据不赖警察律师治国四千多年的经验,及治理宽大的幅员的经验,必倾向杰弗逊的民主主义。一个相信以礼乐治国的国家,听见德国式的警察政治,必定不胜诧异。中国大概会领导众国反抗警治,其对付警察,也自有其妙法。他们相信,警长太太生儿子时,势必送他一瓶酒,把他买好,谢他终日站在他们门前守卫之功。他们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的目的是维持公共秩序,因为在他们心中,写格言的对联和大众的讥评——“贼母生贼子”——就足以维持公共秩序。他们只知道他站在那里是替阔人开汽车门。他们自己并不阔气,但是他们知道,在大伏日子,拉他进来喝一杯凉茶,也能联络他。凭着这点处世经验,他们知道没有一个警察能拒绝这种结好手段。所以缅甸人、爪哇人、爱斯基摩人、萨姆亚人、高加索村夫,必跟随中国人向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叫道:“什么鬼话,我们为什么要你们来巡治?这里没有枪炮,也没有降落伞部队,为什么不巡治你们自己呢?为什么不去巡治莫斯科?”
此处可以顺便谈起美国一声。论帝国主义,美国的历史虽然不是无疵可寻,却也不能算坏。美国人是民主主义的好信徒,所以不能成为成功的帝国主义信徒。他拍着外国人的背,高兴的时候还肯替印度人拉洋车。这是帝国主义信徒最不该干的事。美国人,你没有帝国主义者的天性。你今日拍一个人的肩,明天那人便以为他同你平等,而你的帝国也就此完了。人的念头的确转得奇怪,是不是?可是美国已蓄长了庞大的军力,而军力乃是一件危险的东西。我闪着眼等着看她如何使用军力。美国已经发育到成年时候,有些像一个做考证工作的医生,娶了一位社会交际花太太。“就是因为战争,才结这门亲事。”医生解释他的婚姻道。现在是继续研究工作呢?抑是随他风流妻子,到富户区去挂牌行医,替老爷小姐医鸡眼指甲小疾呢?这是悬于这位医生心中的大问题——美国目前唯一的重要问题。须知今日美国是站在交叉路口,做一个从事研究的医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