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你给我等着！看我不去你爷爷那里，告你不分亲疏，护着外族人！你……”在几个落荒而逃的孩子中，满身泥污、个头最大的那个还不忘扭过头来，恶狠狠地向后甩几句狠话。谁知话还未说完，就被迎面飞来的一块牛粪正中嘴巴，糊了个严实。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飞来的牛粪竟力道惊人，把近五尺高的孩童砸倒在地，再不敢回头，哼哼唧唧地跑了。
“霍强，你要是敢找我爷爷告状，我就拿牛粪喂你吃到饱！”挥舞着沾满牛粪的拳头，身材不高也不显得壮实的孩童冲着手下败将们高喊着，然后回头笑着看向身后，一对神采飞扬的眸子把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看得双颊飞起微不可查的红晕，“霍显，你们以后不用怕霍强这些家伙，他们啊，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胆小鬼！有我霍光在，就不会让你们姐弟受欺负！”
虽然刚和几个同龄孩子大战了一场而浑身泥污，就连脸上都有着一两块青紫，但少年的眼眸却清澈得像那蓝天，漆黑得像夜空，不管什么时候，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旁边的弟弟拉了拉霍显的衣角，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回了现实，忙不迭地对着霍光笑着道谢：“那就多谢你啦，小霸王。”
“嘿，连你也叫我小霸王？”被霍显叫了外号，霍光倒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光火，而是打趣道，“这是那些手下败将心里不服气，才给我取的绰号，我霍光可是最讲道理的了，也从不欺负弱小，哪里霸道了？我将来可是要做个打抱不平的游侠儿！”说着，他还双手叉腰，摆了个自以为潇洒强大的架势，忍不住得意的嘴角牵起了两个小小的酒窝。
“嘻嘻，游侠儿？你不是麒麟儿吗，天上降下来的神兽啊。你要是游走天下，行侠仗义，还不得被人当成神仙，到处吃供奉？”霍显望着眼前眉清目秀却好似泥坑里滚出来的小小少年，两只大大的杏眼笑成了月牙，好似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和弟弟一起被村里的几个少年欺负。
“什么神兽啊，麒麟啊，都是爷爷他们乱说的，我霍光堂堂男儿，自当仗剑行侠，出草原，杀匈奴，救百姓，哪里要什么供奉！”说道匈奴，霍光看到面前少女的眼神明显黯淡了几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想逗她开心，“到时候啊，就算我不在咱霍家村，只要你提起我霍大侠的名头，也不怕遭人欺负的。记好了啊，小丫头。”
被霍光勾起了伤心往事的少女一听这话，立刻叉起了腰，低俯下上半身，扬起姣好的面庞，竖起一只手指，傲气说道：“小丫头？照我说啊，你才是小神兽呢！可别忘了，我还比你大个一岁，还不快叫声霍显姐姐听听？”
看到少女一扫阴霾的娇蛮样子，霍光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跑开，远远传来几声“霍显姑姑、霍显姑奶奶”的调侃声，让假装生气的霍显忍不住笑了出来，但马上又露出一丝黯然。虽然只是十岁年纪，但经历了太多漂泊与世故的少女，已经学会不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内心——即使在那个有些特殊的少年面前。一个利落的转身，少女拉着年幼的弟弟往茅草屋的方向走去，留下地面上几颗水珠砸出的印渍，还有随风飘逝的呢喃“匈奴……父亲……”
与多愁善感的少女相比，少年心性就如夏日晴空，即使出现一丝阴霾，也随即就被暖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一路小跑着，霍光冲进家门，大喊道：“娘，咱家中午吃啥，我饿啦！”
“光儿，你回来啦。”随着温婉的声音，一道娇柔瘦小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精致的五官上看不到岁月的痕迹，望向少年的眼光中充满温柔宠溺，“你这孩子，又和霍强他们打架了？好歹他们也是你的堂兄弟，还都比你大个两三岁，就算闹些顽劣，你也偶尔让让他们，有那么难？你爹和我都是怎么教你的——入则孝，出则悌——爷爷还夸你学得好，现在全都还给老圣人啦？就你这一膀子力气，每次打架还都不留手，再被别家大人告去爷爷那里，就算爷爷宠着你，屁股也要吃炒板栗了吧？”
“娘，圣人还说过，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次孩儿真的不是欺负人，是仗义勇为！今天霍强、霍庆他们欺负刚搬来的霍显家姐弟，爹和娘常说她家孤儿寡母生活不易，还因为是外乡来的总受排挤，孩儿看不过眼，就教训了他们一下。”霍光伸出黑乎乎的小手，骄傲地揉了揉鼻子，却把小脸揉成了大花脸。看到母亲满脸笑意，他把脏兮兮的小脸往母亲的围裙上蹭去，“娘，在院外就闻到香味，今天给光儿做了什么好吃的啦？”
“去去去，别把你那张小花猫脸往娘身上蹭，快去院里洗洗。”娘亲笑骂着伸食指戳了一下霍光的额头，圆润的面庞绽芳出柔和的笑容，看着一派游侠儿风气的儿子道，“今天确实有好菜，不过那是猎户赵大伯带来给你爷爷的。最近山里据说不太平，好像有什么凶兽出没，附近几个村子已经有数名猎户和村民遭难，大家才联合起来找你爷爷这个里魁商量如何对处。你们几个孩子也不要顽皮，玩耍时都离十和山远些。”
被母亲一戳，霍光缩了缩脑袋，吐了下舌头，喊了声“我去把自己清洗干净，好好陪爷爷吃饭”，就跑出了厨房，留下母亲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回厨房整饬酒菜。
把自己的小花脸洗净，再回屋换了一身干净衣裤，霍光循着香味走出屋，直奔传来交谈声与觥筹声的堂屋，看到附近几个村子的猎首都喝得酒酣耳热，还在频频向爷爷举杯。坐在上首主座的霍磊看到孙儿，笑眯眯地冲霍光招了招手，道：“光儿，来，见过几位猎首叔伯。”
几位猎首闻言，纷纷起座，受了霍光一礼后，七嘴八舌赞道：“里魁老爷家的孙儿，真真文雅有礼，才九岁就知书达理，哪像我家那个猴崽子！”“小小年纪就一表人才啊，长大了必是像仲孺兄那般的奇伟美男子。”
霍磊笑着把孙儿揽进怀中，坐在自己腿上，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对猎首们说：“谬赞啊，谬赞。这小子，看着人畜无伤，打起架来那可是状如疯虎，我们村里的娃娃们可没少吃他的苦头。来，光儿，你搬个小凳坐在爷爷身边，尝尝猎首叔伯们带来的野味，爷爷还有正事要和叔伯们商量。”
霍光小跑着去搬来小凳，高高兴兴撕下一条野鸡腿，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一对小耳朵却毫不松懈，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山中凶兽？这真是太有趣啦！
霍磊放下手中酒杯，环视了一圈，开口道：“你们上报的山中凶兽，有的说是猛虎，有的说是巨熊，更有白毛怪熊的说法，是否传言有误，不然怎会在这山中，突然出现如此多的猛兽？”
左手边一位穿着豹皮段褂，露出虬结肌肉的中年汉子闻言答道：“里魁老爷所言极是，我们私底下也调查过此事，但是那山中恶兽凶猛异常，只要遇到，难留活口；能活下来的，基本都在远离其五十丈开外闻风而逃，只能看到一晃而过的兽影，耳边全是同伴被扑倒的惨叫，哪里敢看个分明，逃命尚且还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哩。”
壮汉对面的高瘦青年接口说道：“赵钢大哥说的没错，要说稍稍能看得清晰些的，就只有我们村的柴夫小六子了，白毛怪熊之说就出自他口。据说，那怪熊浑身白毛，力大无穷，小六子撞见它时，它正在生撕一头豺狼入腹，一个眼神对望就让小六子屁滚尿流，根本没有胆量看个端详。好在凶兽忙着进食，小六子才得以逃生。不过，别的生还者异口同声，都说是看到了巨大的黑影，又让人怀疑是不是小六子在山里迷路，发了白日梦……”
霍磊沉吟了一阵，抬头望向下手位的青衣中年：“二虎，你怎么看？”
被唤作二虎的中年人搔了搔头皮，捻着唇边不长的须髯说道：“不管那凶兽正体如何，目前我们可知的是，此兽战力非同寻常，一般猎户绝无抗衡之力，之前派去了三名猎户组成的猎兽队，也是有去无回。就连山上的野鹿豺狼，近些时日都少有见得，或是也被此凶兽格杀。照此情况，我觉得，应该先封山，避免再有人员伤亡。”顿了顿，他望向霍磊，“若是上报至县令老爷，调动县中兵卒讨之，自然十拿九稳。但往来路途再加上调兵手续，估计至少要拖个一两个月，唯恐期间有那不知情者上山遇害，也怕凶兽下山袭村。”
“二虎之言有理，放任凶兽在山中逍遥，确是有可能危及山下百姓。”霍磊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蒲扇大的手掌一挥，道，“当务之急，是封山。至于凶兽之说，先不要太过传扬，以免引起村民恐慌。我会以里魁之名，召集各村善猎者，进山猎捕凶兽，对乡里则可说是组猎队进山准备赶县城的大集。目前看来，需至少十五名猎者，各位回村召集，再筹集装备、粮食，我亲自带队，三日后，可否于山脚成行？”
听闻老当益壮的里魁老爷要亲自带队猎兽，众猎首齐刷刷站起，双手举平酒杯，高声道：“谨遵里魁老爷吩咐，三日后，上山猎兽！”
里魁老爷做主，事情有了眉目，众猎首眉间的一丝阴霾尽皆散去，开始觥筹交错，大快朵颐，更是频频举杯敬里魁老爷的果断勇猛。
看着猎首们豪迈痛饮，高声喧哗，谈论着自己前些年猎的虎豹是如何凶猛，在深山老林遇到过哪些千钧一发的险情，坐在爷爷身边的霍光听得有些痴了，都忘记把手中的鸡腿塞进嘴巴，小脑袋里充斥着羡慕与惋惜——这凶兽要是再晚个五六年出现，自己岂不是可以仗剑入山，恶斗猛兽，为民除害了？
就在小霍光心驰神往的当口，一只大手落到他的头顶，回头看到的，是二虎喝得红通通的脸，特别是自右眉向下直通下巴的三道巨大疤痕，都在闪着红色的光芒，看起来甚是骇人。霍光却全然不惧，一把拍掉头顶的大手，埋怨道：“二虎叔，都说了不能老揉头顶了，会长不高的。”
二虎哈哈一笑，说：“你爷爷揉得，你母亲揉得，你爹爹的把兄弟我就揉不得了？小光儿啊，男儿在强不在高。你看二虎叔我，有那几个傻大个高吗？但要论起武艺高低、说起进山狩猎虎豹，我说第二，谁敢说第一？”
霍光本就与二虎亲近，笑着说道：“二虎叔，光儿自然知道，你是最棒的猎首，生擒虎豹如同捉蚁捕蝼，大黑熊都不是你的对手。”边说，边凑近二虎身边，压低声音道，“这次进山，二虎叔能不能跟爷爷说说，把我也带上？有爷爷和二虎叔在，啥样的凶兽不是手到擒来？也让光儿开开眼呗。”
脸红得像棵红皮大萝卜的二虎闻言，瞪大了眼睛，脑袋和双手摇得飞快，看着煞是有趣，“不行不行，此次上山捕猎非同以往，不知那凶兽的根底，难有万全的把握，别说里魁老爷不会同意，你二虎叔我也不敢夸海口说能保得整个狩猎队的安全。”
看到平时对别人凶神恶煞、对自己却万般宠溺的二虎叔竟然一口回绝，霍光嘟起了小嘴，嘟嘟囔囔着：“老说自己有多厉害，还不是怕了。”
二虎闻言咧嘴笑了，脸上的伤疤扭曲得狰狞，眼中确是一派温和，“小光儿，二虎叔怕个球！就算是虎兕狮象，在你二虎叔的钢叉之下也得乖乖趴下。还不是担心你这小霸王，怕你到了林子里，让山精野怪们看到这么水灵灵的娃娃，馋得流口水，使那法术把你骗走了。”
“哼，什么山精野怪，分明就是不想带我去！”霍光眼珠一转，换了副笑嘻嘻的谄媚笑脸，刚刚分明只是在佯怒，“二虎叔，那光儿听你的话，不去便是。可等你们猎到那凶兽，记得要给我留一两只牙齿、爪子。去年你给我的那只虎牙，我找铁大伯做了支匕首，可是锋利好用得紧。不知这凶兽的爪牙，得有多利？”
看着小小脸上的十足市侩相，二虎哈哈笑着又去揉了揉霍光的头顶，豪气道：“好！看你二虎叔大展神威，去抢那猎兽头功！到时候，别说一两只牙齿、爪子，叔给你做个兽皮袄，让你穿着过年。”
霍光懊恼地拍掉二虎的大手，蹦跳着跑出堂屋，临走还不忘回头喊道：“二虎叔，咱们可说定了，耍赖是狗子，回家婶子再拿棒子满村追着打！”一句话，说得以好身手和惧内闻名十里八乡的二虎脸色红得闪光，更引来猎首们一阵哄笑。
出得堂屋，霍光仰头越过院墙，望向村西的十和山。都说这十和山绵延千里，也不知道到底通向何方。霍光和村中小童们玩耍时，偶尔也会到山脚下，去探探林中奇景，运气好了，还能设陷阱抓到一两只野兔，回家打打牙祭。可是若说起山林深处，不仅有大人们编来吓唬小孩的山精野怪，常年人迹罕至的阴薿丛林和不知哪里传出的一两声怪异兽嘶鸟鸣，都足以让这些胆大包天的小童们望而却步。
“可是……真想去看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