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上方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雨水好像无穷无尽般,自铺天盖地的乌云团中泼洒而下,漆黑如墨的云团翻滚着、嘶吼着,仿佛有一头远古魔兽要冲破禁锢,跑到人间戏**威,一道道纵贯天地的闪电,就像被它冲撞出的天之裂痕,闪耀之后带来蓦然炸裂的霹雳,吓得熟睡中的小儿惊醒夜啼,心头乱跳的村妇忍住突来的惊悸,抱起孩子低声安慰着,睡眼惺忪的丈夫则在一旁嘟囔着“老天爷这是要干什么,天要塌了还是怎的”。
在这一片大雨滂沱、雷声滚滚中,平阳县的里魁霍磊站在自家三进的院落门口,面容凝滞,本就经常皱起的眉心拧出了一个疙瘩,两条薄嘴唇因为绷得过紧而划出了两条向下的弧线,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几分俊秀的面庞衬得格外严肃沉谨。也难怪霍磊这样从过军、进过京、见过大世面、在村里在家里都说一不二的人会显得如此紧张,院中里间屋一片灯火通明中,两个稳婆正在挥汗如雨地忙碌着,要将他那把母亲拖得哀嚎了一天一夜也不肯出世的孙儿请出来——这可是他老霍家这一脉三代单传的孙儿啊!至于儿子霍仲孺在外边那个野种——那个和奴籍女子私通的孩子,怎么算得霍家子孙!不说他霍磊是有过军功、还有簪袅爵位之人,他的独子霍仲孺也够争气,不仅做到了县里的文笔吏,还在霍磊的疏通之下,娶到了县里县尉老爷的嫡女——这样人家的女儿诞下的孩儿,才算得上霍家的嫡孙!
可眼下,耳听着房内儿媳的哀嚎由高转低,由强转弱,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打了几个来回,踱了多久的步子,那宝贝孙儿就是不肯出来,岂不是愁煞人也!在村中不苟言笑、很少事鬼神的霍磊,不禁把目光透过卷天席地的大雨,望向雷蛇翻腾的云层更上方,心中默念道:老天啊,偏偏在我儿媳生产之时,做这般大景象,可是要我霍磊这一脉绝后?想我霍磊这一生为国家征战、为乡邻出力,问心无愧,只求能安稳续上香火,又不求那大富大贵、封侯拜相,难道这都不可吗?老天啊,只要这次能让我孙儿顺利诞下,从这元光元年起,我霍磊愿一日三朝拜、每日九炷香,只要我孙儿平安就好!
或许是风雨太大,吹散了老霍头的祈祷;或许是老霍头的孙子畏惧外界的闪电霹雳,抵死不肯出来;抑或应了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霍磊在院里数着踱了万余步,****肆虐了两个多时辰,屋内的生产也没有任何进展,只看着两个稳婆走马灯般端出一盆盆血水,愁苦着两张快要滴淌下黑水的脸子,不敢与充满期盼的霍磊对上一下眼光,生怕里魁老爷问一句屋内的情况,低头快步小跑进屋内,徒劳地喊着“用力,再用力!”
咔嚓!又是一道震天霹雳落下,屋内势渐微弱的嘶吼陡然变得高亢,伴随着一阵锅盆坠地的慌乱声,声声刺激着霍磊的双耳,如同两把匕首,往脑袋里螺旋着钻入,把这个六旬老者本就繁杂纠绕的思绪搅做了一团浆糊。这个平时被村人评论“颇有威严”的三级士爵里魁老爷,扑通一声,跪到了溅起着无数水花的地面上,双手高举,目眦欲裂,仰天怒喊道:“老天啊老天!求你,把孙儿给我吧!”
霍磊的吼声未落,翻滚着厚重乌云的天空彷如被一只巨爪撕裂般,扯出了一个空洞,一道百年古树般粗细的闪电似天庭降下的闪耀巨矛,洞穿云层后,狠狠刺入霍家院内后宅的屋顶。一时间,跪坐在地上的霍磊双眼中满是银色的电光,耳膜中炸响回荡着雷声霹雳,随之而来的巨大冲击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眼看就要昏死过去。
“完了!孙儿没见到,我老霍头倒要先走了。”霍磊觉得头痛欲裂,胸中悲怆,只想闭上双眼好好歇歇,连呼吸都懒得再去费力气。蓦然,一声嘹亮高亢的啼哭,竟穿透了如帘雨幕,盖过隆隆震雷,直钻霍磊双耳,把其中肆意闯荡聒噪的霹雳声响冲撞得支离破碎,仅留下这一道哭声,直愣愣撞入霍磊的脑海——“哇!”
闻得这一道婴儿啼声,霍磊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静谧,什么泼天暴雨,什么盖地黑云,什么雷霆闪电,全都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一个声音响彻寰宇——那是我孙儿的啼声!这啼声给躺在雨地中的老者全身灌入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猛地抬起了前一刻还仿似重逾千钧的眼皮,发现天空中那被闪电巨矛刺破的空洞里,透射出丝丝缕缕金色的曙光,在那一片晦暝混沌中,把空洞勾勒出一圈金光灿烂的轮廓。听着耳畔传来的哭声,还有稳婆们的欢呼,霍磊的心中一片安宁,仰望着那金色轮廓,四足、首似龙、身似马、尾似牛,好像一只传说中的神兽,在一片金碧辉煌中降临人世。
“麒麟!这可不就是麒麟么!”在经历了一整夜的紧张期待后,本想躺在地上喘口气的霍磊一骨碌爬起身来,四肢伏地,倒头叩拜,口中含混不清夹杂着嘶喊与狂笑,“上天啊,霍磊感恩戴德!原来这场暴雨,是给我霍家送来了麒麟啊!啊哈哈哈哈哈!”
一名稳婆满面喜色冲出屋门,想第一个把喜讯报告给里魁老爷,顺道讨一点赏钱,毕竟这么难接的娃娃可并不多见——还是个这么漂亮周正的男娃!可眼前的一幕,却让兴冲冲的稳婆傻了眼,只见平日里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里魁老爷,正五体投地趴在雨地里,嘴里还念念有词着什么“麒麟子”——莫不是被刚才的那个滔天大雷给劈傻了?
霍磊向老天一通祷告感恩,站起身来,才发现像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瞠目结舌望着自己的稳婆,不仅哂然一笑:我这端了一辈子不畏鬼神的老兵架子,今天也算是为了孙儿全盘弃之了。掸了掸身上沾的泥土,抹一把脸上的水渍,霍磊走到廊下,和颜向稳婆问道:“如何?”
被霍磊一问,仿若大梦初醒的稳婆舒展开扯起了一半的笑脸,深深行了一礼,用刻意高亢的嗓音道:“恭喜里魁老爷,贺喜里魁老爷!少夫人诞下一名公子,母子平安!”
虽然已是意料中事,霍磊仍不禁长出一口气,刻画着岁月的脸庞上,再度露出久违的笑意,不禁把那稳婆看得痴了——要知道,三十年前,百里十乡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惦记着去看一眼俊俏霍家郎?
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碎银,塞到神游天外的稳婆手中,霍磊开口问道:“何时可把我那孙儿抱出来,让我看上一看?”稳婆脸上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红晕,讪讪回道:“小公子壮实得很,按理说,现在就可抱出来。可您看,这外边风大雨大,虽是六月里,却寒冷得紧,怕小公子受了寒,还得劳里魁老爷多待些时候。”说完,还拍拍胸脯,口中直念“庆幸庆幸”道,“好在少夫人和公子吉人天相,一天一宿折腾下来,少夫人血流了几盆,口中说些胡话,眼看就要不行了,把我和刘嬷嬷急得直哭。偏偏此时,降下那大一个雷来,老婆子真是平生未见,一片闪光中成了睁眼瞎,还没叫苦,少夫人竟吃得一吓,把公子给吓出来了!公子真是贵人有福啊。”
霍磊闻听此言,嘴角不易察觉地微翘,就欲转身离开。哪知道就这两句话的工夫,天上好像一场大戏法表演结束,风停、雨住、云开、日出,老天爷眨眼之间就把所有神通收拾停当,被雨云遮挡着的一轮旭日不知何时已经爬至半空,仿佛刚从厚重云被中睡醒,一脚把覆盖在身上的漆黑大被蹬到一边,慵懒地散发着六月暖阳的热气,驱赶着空中雷雨过后尚存的一丝凉意,除了天上逐渐退去的乌云和地面尚存的一滩滩积水,哪里还看得到刚才骤雨狂风的影子!
乡里人习惯了日出而作,其实大部分早就已经睡醒,只是畏于雷雨之势,才没有出门耕作,全都眼巴巴望着窗外,祈祷这场好似地覆天翻的狂莽暴雨赶紧过去。雨势骤停之后,乡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聊得热烈了,间或有那嗓门大的冒出一两句“若不是那麒麟冲破了天,能把这般大雨撞个稀烂?”“我亲眼看见那道大霹雳落在里魁家,莫不是麒麟降到他家了?”“麒麟子,麒麟子啊!”之类的话语。
听着偶尔传入院内的乡人议论,霍磊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头以眼神询问稳婆——现在日出风停,是否能让孩子出屋?稳婆虽讶于天之异象,但也不敢怠慢里魁老爷,立即读懂了霍磊的意思,忙不迭点头道:“老爷稍等,老婆子这就去抱小公子。”说完施了一礼,进屋片刻,便抱着一个锦花襁褓笑盈盈走了出来,递与霍磊,“看,多俊俏的小公子。”
霍磊小心翼翼接过襁褓,发现怀里婴孩或许是哭累了想要休息,或许是这个世界引起了他的好奇,已经停止了哭闹,正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四处观望。老里魁仔细观看这婴孩,白白胖胖,五官周正,六七分似儿子霍仲孺的俊逸,倒有八九分似儿媳的清秀,特别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眼瞳乌黑似漆,眼白清澈近蓝,眉眼大气、顾盼有神,配上肉敦敦、圆乎乎的小脸蛋,说不出道不尽的惹人怜爱。
“咣当”一声,院落的大门被重重推开,把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对孙儿喜爱中的霍磊吓了一跳,扭头望去,一名青年风尘仆仆冲进院子,线条分明的脸庞趟着汗水,满是焦急与期待,正是从县城赶回来的儿子霍仲孺。
“爹!静姝怎么样?”一进院,霍仲孺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妻子的安否,待得看清父亲怀中的襁褓,以及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明显也松了口气。
“放心吧,静姝没事,母子平安。”霍磊着重在“子”字上加重了力道,把襁褓送到儿子眼前,“看看,你儿子,咱们霍家的长子长孙。”
听到“长子长孙”四字,霍仲孺脸上的喜悦之情为之一滞,但马上就把襁褓接了过来,看着粉妆玉砌的娃娃,一对狭长的桃花眼笑成两道弯月。
霍磊望着儿孙,胸中一阵暖洋洋,温和说道:“仲孺,你这趟回来,就在家多陪陪静姝,也陪陪儿子。爹知道县里公务紧,可县丞老爷也得讲个人情不是?”看到霍仲孺点了点头,老里魁又道:“娃儿的名字,你定下来没有?”
霍仲孺犹豫了一瞬,把眼光从婴孩身上抬起,直视父亲,朗声道:“爹,我想给他起名‘去疾’。”
“唰”的一下,原本满面暖意的霍磊变了脸色,抬起了手臂就要抡圆了扇在儿子脸上,但看了看霍仲孺怀里的襁褓,又慢慢放下了手臂,交叉在胸前,冷哼了一声,道:“去疾?看来五年前我下手还不够重,你的两升血也是白吐了。好一顿棍棒,也没让你忘了那个出身奴籍的狐媚子,还有你们苟且出的小孽障!”
“爹,就算您不能接受少皃,但去病可是咱们霍家的血脉……”霍仲孺用了数月时间鼓足的勇气,几乎被铁血君王一般的父亲一个没落下的巴掌给扇得无影无踪,好不容易抵抗了一句,也被霍磊毫不留情地冰冷打断。
“住嘴!子有啊子有,自从你跟那奴婢不清不楚之后,愈发的不知礼数了,现在都敢顶撞爹了?”霍磊瞪圆双目,直勾勾地盯视着霍仲孺的眼睛,看到儿子眼神躲闪,垂下头去,眼神才稍缓了缓,但语气却加重了几分,“咱们霍家,忠为魂,孝为根,就没出过不忠不孝的子孙,更别提什么奴籍野种了!爹今天告诉你,那个野种,爹不认,也别想进咱们霍家的门。我霍家的嫡长孙,岂能从他那里排序起名?休想!你还是罢了这个念头吧!”
霍仲孺的脑袋快要低到地面上,胸腹之内仿若吞下了一坨铅块,沉甸甸地坠着,心肝脾肺肾都被紧紧攥住,呼吸艰涩,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几个字,“还……还请父亲大人赐名。”
看着儿子的窘态,霍磊亦有一丝不忍:仲孺这孩子自小懂事,对自己言听计从未有丝毫违逆。五年前与那侯府奴婢搞出辱没门风之事后,竟敢违背父意想要娶个奴婢进门,被自己一怒之下打断双腿,代写了绝情信后,心情郁结呕血两升,卧床三月才得以行动,恢复往日神采更是一年以后的事情,直到现在,时不时还会显露出落寞神情,也不知是想到些什么。莫非,自己对儿子有些过于严厉了?
不,对仲孺来说,这些都是必要的。不然,这单纯善良的孩子,不就被那心怀叵测的狐媚子给勾走了魂,哪里还能像现在这般,听职于县丞老爷麾下,任这书记吏,还娶了知书达理的媳妇,诞下了老霍家的嫡系继承人?摇了摇头,霍磊驱散了心中的些许疑惑,望了望天空,刚才还要吞噬掉整个世界的乌云正在快速淡去,依稀还可见到闪电劈出的麒麟状天洞中,洒落下的金色光芒。
乌云蔽日,雷暴盖世,麒麟破天,光……
“光!这孩子与电同降,与光共出,就叫他霍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