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之中,逼仄昏暗,两侧拥挤的房屋间,搭满了晾晒的破旧衣物与棚布,正午刚过的明亮日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拐过两个巷角,便似入了夜一般昏暗。
霍光跟着周亚夫缓步前行,听到一声招呼“先生,在此”,才在彷如无物的角落里,隐约分辨出卖剑人模糊的身影。
讶异之后,霍光心中腾地升起了警惕——明明自己与大爷爷先进了巷子,这卖剑黑衣男子却能后发先至而不被察觉!
在经历了周亚夫的严格训练之后,霍光对于他人气息的感知已经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即便是在偌大丛林中藏匿着一只野兔,也会被他察而觉之。
但如果不是之前的那声呼唤,久经锻炼的少年竟完全无法感知到此人的存在!
从呼吸,到气息,甚至身形,黑衣男子都仿若融入小巷之中,融入黑暗之中——唯独之前那双半睁不闭的细长眼睛,此刻却闪着奇异的光芒,仿佛会让人堕入其中,无法自拔。
还好,周亚夫对于男子的出现倒是坦然受之,仿佛早已预料一般,卖剑男子的奇异目光一闪而逝,在周亚夫若无其事走近之后,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
周亚夫躬身还了一礼,卖剑人压低嗓音说道:“在下名为赵缈,先秦遗民,落魄于斯,不得已贩卖祖传之剑。”
“然则此剑来历不浅,本以为无人能够道出来历,只盼着能遇到识剑之人,卖个一二成价格,也不算太过辱没了神兵利器。”
“怎料遇到市井泼皮搅乱,说不得一番龃龉扑斗后,便耽误了卖剑筹金之事,在下也只得另觅他处再做合计。”
“尴尬处,却得先生这位……”
说着,赵缈望向霍光,露出问询之色。
“此乃老夫义孙,也是闭门之徒。”
周亚夫左手捋须洒然笑道,俨然一副为孙子的出息志得意满的老翁形象,霍光却慢慢适应了巷子里的黑暗,看出大爷爷负在身后的右臂摆出“铁胄诀”的起手之势,随时可以用出这套防御最为稳固的拳法,在身前筑起铜墙铁壁,不禁心内骇然——对面男子什么来历,竟让勇武无敌的大爷爷如此戒备?
黑衣男子如浑然未觉,向霍光一拱手:“原来是令孙高徒,难怪小小年纪便气宇轩昂,侠肝义胆,拳脚出众。”
“先前受了小友解围之恩,赵某谢过了。”
随即,转头望向周亚夫,肃容道:“倒是先生你知晓此剑来历,却不愿出手购买,而是把在下引至这般人迹罕至的小巷,不知有何赐教?”
随着话语,赵缈的周身气质慢慢产生了变化,若说之前他只是给人“普通”的感觉,那么现在这感觉却在逐渐黯淡,眼看着就要融化在暗如黑夜的小巷阴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偏又隐隐传来一丝危险的感觉,小针轻扎般刺痛着感觉敏锐至极的霍光的神经,好像面对着隐藏于黑水浓雾之中的异兽蛊雕,随时会从黑暗中伸出利爪、亮出獠牙,把毫无防备的爷孙俩扯碎噬尽。
周亚夫感受着黑衣男子的变化,心中知道,自己的回答,关系着下一瞬间师徒二人面对的将会是狰狞猛戾的怪兽,还是一场天大的机缘造化,缓声道:“老夫唤先生来此,却是出于一片好心,是友非敌,还请安心。”
黑衣男子身姿未动,气息却略为平和,静待周亚夫的下文。
“先生手中之剑,卖做五十金,着实令人感慨明珠暗投、珍宝蒙辱。”
“实不相瞒,老夫此番来到安邑城,是为愚孙寻一口伴身兵器。”
“奈何银钱有限,得见如此神兵,不敢觊觎据为己有,只望能给愚孙握上一握,用上几招半式,感受一下稀世神兵的妙处,便知足了。”
“当然,老夫也不是那瘠人肥己之辈。”
“先生把此等神兵于街市贱卖,想必定有急用金钱之处,老夫腆活世间七十余载,于诸多行当也稍解一二,若能帮衬先生尽微薄之力,岂不两全其美?”
赵缈听了周亚夫一番话语,虽未全然相信释怀,但先前的怀疑敌意也去了十之七八,略一思索之后,坦言道:“我观老先生与令孙都是光明磊落之人,也就不隐瞒了。在下确是急需金银,无奈之下,才决意出售此剑。”
“我与犬子本是卖艺之人,居无定所身无长物,行走天下游历四方,仗着不入流的拳脚把式换些银钱度日。”
“哪知此前行至临郡,犬子突染重疾。起时只是头痛乏力、胸闷咳嗽,没过十数日竟卧床不起、行走不得,这一两日眼看着重了几分,我带着他寻遍了百里内的医馆,各路名医竟都束手无策。”
“最后还是闻喜县的一位医生指点,说安邑城内的薛神医医术奇高,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在下这才带着犬子急匆匆星夜赶来投医,谁知薛神医看诊之后,虽说可治,但所开药方多为名贵奇珍,加上诊治费用,恐不下五十金之数。”
“左右思量,为了救犬子性命,在下也顾不得什么家传之宝了。”
“本该找个典当商行出售,但……先生也知此剑来历不同一般,在下亦有难言之隐,若是在商行中被明眼人看出究竟,对我父子也非良事。”
“因此,在下选此下策,才遭遇了街市上一场骚乱。”
周亚夫闻言,眉头轻舒,说道:“赵先生莫愁,老夫当年在军中所事庞杂,陪伴一秦姓医官挚友治疗过一些非常杂症,于医道尚有几分浅识。”
“老夫愿随先生一去,查探世侄染何贵恙,若能助得一二,也不枉今日里相识一场之缘。”
赵缈思索片刻,拱手道:“如此说来,赵某却是要承先生一份人情了。请随我来。”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在小巷中七拐八拐,脚步急促带路行去。
方才听着大爷爷与赵缈一通看似平和却气息起伏、杀机暗蕴的交谈,霍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眼看着对面的赵缈撤去敌意与杀气,周亚夫也放下了八九分防备,方才空气中凝聚的沉重逐渐消逝,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出言询问道:“大爷爷,您刚才对赵先生说此剑如林,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把剑,又是何种神兵?霍光好奇得紧,还望大爷爷赐教。”
“我与愚孙讲一讲这剑中典故,赵先生不介意吧?”
得到对方“但讲无妨”的回答,周亚夫才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霍光的问题,而是考校起他来:“光儿,我问你,《孙子·军争篇》中,可有此剑的相关记载?”
“大爷爷刚才提到此剑如林时,弟子就想到了,《军争篇》中‘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一段,但却不明,与此剑有何关系。”
“此剑之名,不可于人前言语,因此在那街市之上,我只说‘此剑如林’。”
“如林者,徐也,此剑名为‘徐夫人之剑’,取之百金,淬以剧药,见血封喉,乃铸剑大师徐夫人穷尽生平功力所铸之神兵。”
“又有一异名,为刺帝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