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话之人语带戏谑,但“神兵”二字还是成功引起了遍寻兵器不得的老少二人注意。
霍光抬头望向老师,得到首肯之后,便伸出两条粗壮了许多的猿臂,在人群中发柔力两边一拨,拥挤如蚁群争蜜的人们便似被一叶扁舟裁剪开来的平静湖面,从中分出了一道缝隙。
被踩了脚面、撞到腰眼的围观者还没来得及抱怨,便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被身后人群传来的反推力推回原位,最内层的围观圈子里,却悄然多出了魁梧老人与俊秀少年的身影。
见到了人们议论的“神兵”的庐山真面目,霍光却不禁有些失望——在一张脏兮兮的草席上,躺着一把长不过二尺余的短剑,整个剑身乌黑一片,没有一点光泽,反倒是斑斑驳驳,仿佛布满难看的污渍。摆在一旁的剑鞘,就更让人失笑了,根本就是两片竹子经过简单的切削,拼凑而成,简陋至极。暗淡无光的青黑色剑柄上,除了几个还算古朴的云状花纹,就只有一个歪歪扭扭刻着的蝌蚪样文字,横看竖看不知其所以然,也不知是哪个刚出师的小铁匠,字都认不得几个,就学别人留什么剑铭,真是贻笑大方。
最令人哑然失笑的,是在这“神兵”旁边,摆着一张纸片,寥寥数字,却让人触目惊心——“神兵,金五十”。
且不说这“神兵”黑黢黢、脏兮兮,卖相极差,看起来还不如杂什店里的寻常菜刀,便是这“金五十”的开价,也是高得好像个笑话。
需知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伙食开销,满打满算恐也用不了一两金子。
难道真有愚笨多金之辈,会扔掷重金,买这一把油腻“神兵”回去,屠斗些纸龙面虎?
难怪围观者嘲笑声不断。
“哈哈,这真是一把’神剑’啊!看看这像黑炭一样的剑身,我看,必是上古灶神手中的神兵!”
“不不不,灶神算个啥,我觉得,这肯定是剑神大人的佩剑,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化境……不然的话,谁能给如此神剑,配个竹子做的剑鞘呢?”
“哈哈哈哈哈……”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不仅对“神兵”投以不屑与嘲笑,也开始揶揄起卖剑者来。
“那位仁兄说的有理啊,莫非……卖剑的这位大人,就是剑神大人下凡所化吗?”
“哦?何以见得呢?”
“兄台请看,这位大人身上所着之衣物,咋看之下,褴褛至极,形如乞丐。但细细观之,才能发现,这身衣物本来材质考究华贵至极,其实是被这位大人自内而外发出的剑气所伤,才会变为如此光景。剑神大人的神通,可见一斑啊!”
“原来如此,受教受教了,啊哈哈哈……”
与众人一般,霍光对“神剑”嗤之以鼻,但对于卖剑之人,却感觉有些佩服。
草席之上所坐中年一身纯黑色衣衫破旧不堪,明明是仲夏时节,却能从衣衫的破洞中看到襦、襜褕、袍一件不少,一丝不苟地从内到外穿戴整齐。即使在闹市之中被如此多的好事者围观揶揄嘲讽,也不见满面乱须欲乘风飞去的黑衣中年有甚动摇慌乱之姿,整个人静如黑石、稳如泰山,连眼睛都很少睁开一下。只在有人逗趣般砍价之时,冷冷说一句“五十金,不可低”。
在一片讽刺声中,一个敞胸坦怀的胖大汉子用草棍剔着牙齿走出了人群,来到草席之前,蹲下身子打量了一番卖剑的黑衣男子,再低头看看地上的漆黑“神兵”,“嘿嘿”干笑了两声,扯着公鸭嗓说道:“这位先生,可知这安邑城内的买卖规矩。”
只说了“不知”二字,黑衣中年便继续闭目养神,不再搭理这个一眼看去便知是泼皮的汉子。
围观之人见状,议论道:“被赵四这‘霸街狼’盯上,这卖家可要吃顿好打了。”
“可不是,这小子仗着在军中学过几日拳脚,欺行霸市,嚣张得紧。自从一年前,盐河沟的两个猎户不服,笃定不交什么规矩钱,被这“霸街狼”一顿电光火炮打得奄奄一息,事后还要送上两张上好兽皮赔罪,这条东市街上,便再也没人敢跟他说个“不”字了。”
“真是个祸害……”
见黑衣中年对自己不苟颜色,赵四也不急着发作,等周围人们议论了一阵,才展颜一笑,露出几颗尖利的犬齿,道:“这城里百姓如何议论咱家,先生想必都听到了,我赵四也就有话直说、有刀子直捅。”
“想在这安邑城做买卖,没个立得住的人照应,却是唯恐受了欺压。”
“你给我一成买卖收成,我保你平安无事,就这么简单。”
“先生卖的是神兵,五十金,不贵。抽一成给我,不过五金,还望先生莫要做那爱财胜过惜命的蠢笨之人。”
说着,赵四右拳握起,左手抱拳一捏,发出咯嘣嘣的声响,
“若是先生执意要坏了规矩,那可就是存心要跟我这‘霸街狼’为难了。”
面对着拧眉瞪眼、龇牙咧嘴的“霸街狼”,黑衣中年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吐出一字:“滚。”
不光周围百姓为之愕然,“霸街狼”都是一愣,狰狞笑容凝结在脸上
——这中年男子莫不是吃了熊心豹胆野虎肝,面对着体形庞大、肌肉鼓胀的泼皮首领无赖大王,还敢如此托大狂妄?
这“霸街狼”何时受过如此藐视侮辱,两侧腮帮肌肉鼓起,满口乱牙咬得咯吱吱作响,揉着拳头站起身来,连道三个“好”字:“好!好!好!”
满脸狞笑更甚,大嘴岔几乎咧到了后耳根,像足了觑见猎物踪影,准备撕咬玩弄一番的凶狠豺狼,“这东市街上近年来都是鼠胆小辈,也没了咱家舒展一下筋骨的机会。”
“难得啊,还有这种胆大包天不知死的货色,今日里送上门来,也叫各位城里老少看看,违逆俺‘霸街狼’,是有怎样的好处!”
话音未落,赵四右脚迅猛踢出,却不是瞄准黑衣中年,而是在先前说话之时,以脚尖在地面铲出一撮沙土,昏蒙蒙直泼中年脸面。
而赵四庞大的身躯看似笨重,却是动若脱兔走狐,出手如风般直取草席上的漆黑“神剑”,打算用漆黑钝剑在这胆敢太岁头上动土的乡下蠢汉身上脸上,不深不浅划上几刀,留些下不去的念想,也让城里街市上的人们见见血光,别落了“霸街狼”的名头,让西市的“病犬”和城郊的“三疤子”看了笑话。
本以为对付一个貌不惊人的土包子,定是手到擒来之事,赵四连三招两式打得对手滚地求饶后的羞辱之词都已备好,却忽的眼前一花,肋间一痛,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直挺挺脆生生昏了过去。
围观众人只顾着惊呼场中骤变,或为仗义出手的俊秀少年高声喝彩,却未见到黑衣中年悄悄把瞄准赵四肋下、喉结的双手缓缓缩回袖中,眼皮微抬,冰冷杀意转瞬而逝,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
霍光收拳站于场中,心头依然有些不解:大爷爷在这泼皮出来搅事之时,就低声嘱咐自己,若是泼皮敢出手伤人,就将其一拳击晕。平日里不好热闹的大爷爷这是怎的了,莫非是遇到了旧识?
围观众人赞了一通英雄少年,唯恐“霸街狼”醒来拿百姓撒野出气,纷纷议论着今日的稀罕趣事,散了开来。
黑衣男子眼看在这东市街上卖不成剑,对霍光拱了拱手算是道谢,用草席小心翼翼卷起“神剑”,就待起身移往他处。
一直在旁观的周亚夫混迹于散开的人群中,路过黑衣男子身边时,凑近轻声说了一句:“此剑,如林。”
随即在中年人的错愕目光中,眼神电闪,瞄向不远处的一条偏僻小巷,随后径直带着霍光走入其中。
黑衣中年以席卷剑的手半途停滞,两道剑眉皱得连在一起,闭目略一思索后,细眼微睁中,精芒闪动,一股冰冷慑人的气息弥漫其中,不知是杀意还是决意。
冷彻犀利的目光似狡狼追踪猎物般紧盯着周亚夫的身影,黑衣男子手腕一翻,地上草席等物件便如同杂耍般整齐裹好落入手中,下一瞬间,黑色影子一闪而逝,紧跟着白发老者与俊秀少年消逝在昏暗小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