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嘞~甜掉牙的麦芽糖嘞!”
“柿饼柿饼,霜糖柿饼,咬一口满嘴的蜜啊!”
“好玩的鸠车、瓦鼗啦!”
安邑城不愧为河东郡的都邑,市街之上人群熙来攘往,商铺里的货品琳琅满目,商贩们一个个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不时飘来的糖果甜香,让一早赶路还未用饭的霍光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勾着他的目光瞟向两边货摊之上五颜六色的糖果蜜饯。
周亚夫见状,不禁笑了笑——光儿虽然平日里稳重成熟,俨然是个小大人了,但毕竟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连平阳县城都没去过,来到这安邑重镇,也难免为这些新奇玩意儿动心。
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过去三四年里,自己只顾着埋头锤炼他的体魄、丰富他的知识,看来以后要多带他出来走走,见见世面了。
想到这里,周亚夫轻唤了一声霍光,说道:“光儿,一路急行,可是走得饥饿了?大爷爷给你买两个柿饼,包一包麦糖,可好?”
被大爷爷道出了心思,霍光面色微红,羞赧道:“光儿还不饿呢,只是瞧着这五光十色的有些新奇。大爷爷若是累了饿了,咱们就找处酒家歇歇脚,吃些东西去。”
周亚夫看着眼前英武挺拔、清秀俊美的少年,心中感慨,想不到自己居然在古稀之年,从天而降得了这么一个凤麟孙儿,不光聪慧勤恳,更乖巧仁厚,对自己的亲密丝毫不输于霍磊老叟,怎能让人不喜爱?
“大爷爷也不饿,前方不远就到铁匠铺子了,还是先为你挑选一口好剑要紧。光儿,你可不要小看了兵刃的选择,随大爷爷多看几家,你就知道个中门道了。”
周亚夫宠溺地揉了揉霍光的头,加快脚步,带他向不远处传来叮叮当当声响的铁匠铺子走去。
在知了们竭尽全力的嘶叫声中,日头逐渐攀过天顶,把光和热撒向整个安邑城,不管是走街串巷的商贩,还是路边酒肆里卖力招呼客人的酒保,都被这普照天下的大火球炙烤得干渴烦闷,时不时用手巾擦拭着颌边淌落的汗珠。
从又一家铁匠铺出来,霍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向周亚夫发问道:“大爷爷,咱们进安邑城以后,已经看过五六家铁匠铺了,真的没有一把可用之剑吗?”
周亚夫看了看被酷暑和铁匠铺里的高温折磨得狼狈不堪的爱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光儿,你觉得,这几家铁匠铺的兵刃器具,可以如何评价呢?”
霍光歪着头想了想,回答道:“西市街上的三家,胜在器具光鲜,样式华丽,灵动有余却质地轻飘,好似玩具摆设;东市北头的那家,朴拙粗陋、沉重结实,堪可用之,但难以得心应手;刚离开的陈记铺子,做工精美,材质坚强,舞之铿锵有声,但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好像都还不如我的虎牙匕首那般衬手锋锐。”
“不错。”周亚夫微微颔首,对霍光的回答感到很满意,
“光儿,以你这个年纪,能够看出兵器之间的品质差别,已为不易。“
”然而,你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无法感受到,这些剑,却只能称之为‘器’,而无法称之为‘兵’。”
“大爷爷,光儿不懂,何为‘器’,何为‘兵’?”
“‘器’者,有其型,无其魂;只堪其用,难当其战。”
“譬如今日所看之剑,材料、样式、手艺,各有其可取之处,却止于拥有剑之外形,可以佩戴作为装饰,也可以随歌起舞,甚至匹夫一怒之下亦可拔之与人争强斗狠,斗于路边;但若是于沙场之上拼死搏杀,或是豪强勇武之间的险恶对决,却不堪其用,难免落个剑折人亡的下场。”
“可以称为‘兵’之剑,材不必坚,必韧;型不必美,必固;煅不必久,必精;刃不必利,必毅;短长皆可,形制随心,唯破敌取命可也。”
“至于在此之上,更有世间所谓‘神兵’者,乃是得窥大道的铸剑者倾注心血神魂,倾其一生所学而得之不世宝物,不仅拥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威能,劈砍刺杀间更如内蕴魂灵,据说能与使用者心气相连、如臂使指。”
“此等神兵,可遇而不可求,普天之下,不过百数。”
听了大爷爷的话,霍光的心思被“神兵”二字深深地吸引了,一路之上,都在思索:能称为“神兵”之剑,到底有着怎样的形制与威能?一剑劈下,是否连数年前那凶兽,也要俯首认诛……
看着霍光陷入深思,周亚夫抚须而笑:或许,对于一个没经历过血火沙场、没斩杀过虎狼之敌的小小少年来说,什么“兵”与“魂”的,都有些过于艰深了吧。
上次这些话语,还是在三十年前,与当时还不是自己记名弟子的小小都尉说起。
想当年,七王之乱中打得最为惨烈的昌邑城之战,那个平时看起来貌不惊人、见人三分笑的和气青年,却迸发出照耀了整个战场的惊人光芒,一柄阔背战刀似梼杌巨爪,每一次挥动都会带起连片的血光与惨叫,冷酷狠厉地收割走敌兵的生命。
更可怕的是他斜挎着的短弓,只要弓弦声响起,便会有一支利箭如句芒之羽,闪耀着寒芒穿透过一个个温热的喉咙与胸膛,在敌兵畏惧骇然的惊呼下,开辟出一条血染之路。
当这个年轻人飞一般登上昌邑城头,满脸满身赤红地滴淌着敌人鲜血,夺下叛军军旗挥舞之时,自己从这个不见经传的年轻都尉身上,看到了一股如破天神箭般锋芒无匹的“兵气”。
正是这一战之后,自己才把他收为了记名弟子,传授些运筹帷幄的本领。
这弟子也是出息,这趟重返人间,听闻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言,据说屡立战功,杀得匈奴望风而逃,还得了个“飞将军”的名号,倒是像极了当年那个翅生双翼般杀到昌邑城头的小子风貌。
只是……这徒弟脾气也有几分与自己相似,只知搏命为国厮杀,对庙堂经营却一窍不通——或者是根本不屑一顾吧。
不然,以他的勇武功绩,焉能眼看着身边碌碌之辈各个封侯进爵,自己却落了个“难封”之名!
或许,他也该改改脾气了,不然难免似自己这般,落得个凄凉下场……
“大爷爷,您看这日头,眼看就要过了晌午了。”
虽然周亚夫不是善言好论之人,但几年的亲密相处下来,霍光还是从老师的突然沉默中,读出了一些沉重的味道。
小小年纪却善解人意的少年没有出言询问,而是转移话题道:“光儿有些饿了,娘亲说安邑城里的张记羊肉最是鲜美,咱们先去喂饱了肚肠,再去寻那陈铁匠指引的城郊铺子吧?”
周亚夫何等样人,经历了那许多往事,一眼就能看到人的骨头中去,何尝不知徒弟并不是真的饥饿,只是隐隐知晓自己有着阴暗过往,担忧自己回忆伤怀、忧郁成疾罢了。
心头一暖,魁伟老者舒眉展颜附和道:“甚好,大爷爷正好也饿了,却要吃上一大盆羊肉祭祭馋虫。”
看老师心情好转,霍光亦喜形于色,没话找话缠着周亚夫闲聊,一老一小师徒二人就这样谈笑着寻往张记食铺,没走多远,却被街道上挤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周亚夫本就不好热闹,又是戴罪假死之身,本想与霍光绕道行走,却被人群中的一声议论吸引驻足,“真是一把绝世神兵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