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郭这么一个见过世面又颇随和的老兵油子一起值守,王二心里觉得自己真是走运,想着老郭所言确有道理,那般传说中妖魔下凡般凶恶危险的人物,一辈子还能遇到两次?
于是振奋起精神,把腰间软甲往下拽了拽,好歹遮挡一下胯下的湿润,一边听老郭绘声绘色讲起十几年来值守城门的心得,一边微微抖着双腿,盼着赶紧晾干裤子,别在当值第一天就当众出丑。
老郭口沫四溅地刚讲到自己值守城门半年时遇到一位青年公子,是如何如何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更在闹市赤手空拳拦下一辆马匹受惊的马车,救下了貌如如花的车中小姐。
种种细节活灵活现,老郭直讲得满脸放光,得意洋洋之色溢于言表,简直好像自己就是那位身手不凡的翩翩佳公子。
王二望了眼大亮的天光,看着远处官道上稀稀拉拉出现的行人,感受了一下胯下的温度,再低头确认长裤外层已经干透,这才挺起了腰杆,拿正长戈,表情严肃站得笔直,准备迎接今日第一批入城的“普通百姓”。
老郭也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着伍长快该来巡查了,便冲王二眨了眨眼,闭上了嘴巴,换上一副肃然的样貌,认真值守起来,一双不大的眼睛却骨碌碌地不断往都尉府方向的街角瞟去。
转眼之间,日上三竿,进出城的百姓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王二初时还在心中计着数,过了三百二十几之后,便乱了阵脚,索性不去计较,只觉得看着各色人等往来川行,也是挺有趣的活计。
对面的老郭或许是把力气都用在了早上,卯末时分伍长来巡查过后,便塌了架势,整个人恨不得变作一条攀着架子的葫芦藤,斜倚在长戈之上,不停打着哈欠,时不时和往来的商贩调侃打趣几句。
王二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不知一年半载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老郭这般,游刃有余中透着一丝百无聊赖。
要说这半日,确实如老郭所说般,无甚特别事情,二人无非是似麦田中的稻草人般直直站在城门两侧,对一些宵小之辈起到些震慑作用,再就是帮几个初次进城的乡亲指点道路,帮一位赶马车送柴火的大爷捆了捆散落的木柴。虽然平淡无奇,却也足以让王二这个新卒感到踏实满意——毕竟被人尊重道谢的感觉还不错,更何况还有三两个村姑少女路过时,多瞟了几眼新上任的门卒青年郎。
除了凌晨时当头冒出的黑衣杀神,唯一不太普通的,恐怕就是午前入城时,向王二打听城内铁匠铺子的一对老少了。
这一老一少穿着打扮倒是普通,但身材样貌着实出众:高大老者魁伟威猛,豹头环眼白须白发,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一眼望去,王二便觉得比只见过一面的巡城都尉还更有百倍气势、千层威风,简直好似老郭故事里统帅三军的大将军一般;那少年就更引人注目,稚气未脱的小脸眉目清朗,隐隐已有几分青年人的俊逸英气,一对神采奕奕的凤眼神光内敛,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清明至简,却又深不可测,直如高深缜密,浑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令王二莫名生出敬畏。
入城时,那少年郎含笑问了王二城内几家铁匠铺子的所在,便恭敬施礼答谢,与老者一同进了城。
王二思忖,活了这半世,也从没见过如此俊美的少年,便望向老郭,问道:“郭大哥,这少年郎与你此前所说佳公子相比,何如?”
“像,真像……”老郭却好似傻了,带带望着少年的背影,嘴里喃喃道。
王二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老郭才回过神来,道:“刚才这少年郎,与十几年前那位公子,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拿捏出来的,不光五官样貌像极,就连笑起来的眉眼都如出一辙,兼且为人温善守礼,更是与那公子一般让人如沐春风、过目不忘。”
王二闻言奇道:“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似之人?莫非……这少年郎是那公子的子嗣不成?”
老郭听了一愣,点头道:“有理有理,不然怎样的人物,才能生得出如此俊俏英朗的麒麟儿?”
又指了指一老一少消失的方向,“就是那白发老者,也不是寻常人物。王二,你可见过那般威武之人?”
“郭大哥见多识广,王二也深有感触。就连咱们安邑城里的都尉大人,恐怕威严气势都比这老翁差了三分。”
“都尉?拿来与这老翁比,却是有些不够分量。”对年轻后辈的见识短浅,老郭早已预料之中,哂笑道,“咱们那位‘野彘都尉’的威风,还不全都仰仗着他那给郡守大人吮痔的叔父?别看他平日里跋扈威风得紧,若是敢在这老丈面前造次,只消一个眼神,老丈便可让他跪在地上啃黄土!”
“一个布衣老丈,何来此等威风?”尽管已经对老者有了极高的评估,但老郭所言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判断,王二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
“呵呵,没有上过沙场,见识过真正抬手夺城、令下破国的将帅,你们这等新兵怎会晓得这世上,还有着目光气势便可杀人夺魄的人物!”说起最喜欢的话题,专家级别倚老卖老的门卒老郭一扫之前困顿欲眠的颓唐,满面红光滔滔不绝起来。
“想当年,我们被匈奴游骑逼入绝境,又被云中太守精锐斥候解救下来,便在他们护送下,押着粮草先到了云中郡的云中县城,正值云中太守巡至此处,我等运粮卒才得以远远望见那位声名远播的‘飞将军’。”
“飞将军!莫不是那射石搏虎、箭不虚发,令虎狼匈奴望风而逃,与长平侯大将军齐名的飞将么?”
“嘿,小弟倒是有些见识。”有王二这个听众搭话,老郭讲得更加起劲,“那日里的情景,老哥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没到云中县城,就见远处尘烟滚滚、蹄声如雷,把我们这百余号运粮卒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又遭遇匈奴截杀。四名恩公却是目光如电,数里之外便辨明了纛旗,留下一句‘太守巡至,我等先去汇报,尔等随后赶上’,便催马绝尘而去。”
“带我们赶至,只见四五十骑军容整齐列为方阵,四名恩公正在阵前汇报之前遇袭经过。遥遥可见为首大将皂盔皂甲,胯下一匹八尺多高皮毛油亮赛过黑缎子的宝马灵驹,背后一张大弓足有一人高,铁胎铜铆,拉开之后必有裂石断金之威。”
“当时那将军见我等行近,转头望来,并未有何等神情变化,但一双虎目之中,却自有长年杀伐果断、号令千军积淀下来的百丈威严。”
“只这一望,粮队领头的都伯便带头跪了下来,领着我等跪成一片,高呼‘参见太守’。”
“云中太守倒是极为随和,挥手让我等起身,又让一位恩公叫都伯回话。”
“我因为平日里跟都伯亲近,又能说会道,因此被都伯带着一起上前,才得以在近前得仰飞将威仪。”
“都说领军将帅大都不苟言笑,以显权威,见过飞将之后,才知不尽如此。”
“为将者,威在外,则徒有势,难服众;威在内,则军气聚,众心归。”
“那飞将军对待我等运粮小卒,依然言平气和,笑意和煦令人如同面对父兄,敬由心生。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严气息,让人感觉好像身伴猛虎狻猊,又如临岳望渊,丝毫不敢造次逾越。”
“如此威风八面的将军,难怪会让匈奴蛮人亦闻风丧胆、敬若神明。”
“回想起来,飞将军的气质神态,竟与今日的白发老翁有六七分相像!”
“老哥我敢断言,这老翁必是曾经纵横疆场、挥斥方遒的人物,岂是城里那头野彘蠢豕可以相提并论的!”
回味着多年前的冲击一幕,老郭依然感慨万分。
听着老郭述说自己敬仰如神祇的飞将军,王二直听得心驰神往,刚想细细追问,门前的百姓却起了一阵慌乱。
只听远处传来几声闷若洪钟的吆喝,夹杂着百姓略带恐慌的惊呼,随着一声马鞭空抽的清脆音爆声,熙攘进城的百姓队伍似被快刀切开的豆腐般分做两排,露出中间宽敞空间,华服劲马的一行人出现在城门之前。
当先一人瘦长如竹竿,骑在马上高一丈有余,扁担般的窄脸上堆满笑容,口中言语也甚为恭敬,说着“麻烦让让”“借过借过”“有礼有礼”,胯下马匹却毫不客气笔直前行,丝毫没有缓速避让的意思,一众百姓惊骇着分分避让,为后边几骑开出路来。
瘦高个后边的骑士白衣如雪,虽身材魁伟,但英俊面庞上仍有少年神色。
这白衣少年气质如玉,温婉和善,面带无奈之色,显是不适应头前开路的侍从如此跋扈,不时向左右避让的百姓拱手致歉。
百姓们虽然惊愤于瘦高汉子的蛮横无礼,赞叹白衣公子的翩翩风度,但更多的惊呼议论,却集中于白衣公子身后的锦衣少年身上,就连王二看了,也在心中惊叹:天人哉!
实在不怪王二这新卒浅见寡闻,也并非往来百姓俱是坎井之蛙,要怪就怪这锦衣少年实在美艳近妖——
一个男子,却适用于“美艳”来形容,本就足以让人惊叹了。
骑乘青紫色神骏的锦衣少年面色倨傲,丝毫不理会周边百姓的惊艳赞叹,更对羞红了脸的少女们掩饰不住的热意秋波视若罔见,只是时不时转首回望由几个仆从打扮的汉子一路小跑牵行的两匹病仄仄鹅黄色幼马时,眼中才会有些烟火气,露出关切深色,有几分尘世味道,不然真会让围观称叹的凡夫俗子们误以为是神子降世、谪仙临凡。
这支奇特队伍殿后的,是与开路瘦子完全相反的肥胖之人,不止体形滚圆似球,更是满脸怒容,声色俱厉,吓哭了好几个幼童。
但王二却发现,若不是这胖子厉声吆喝着几个仆从牵管好队中数匹高头大马,说不得就要有路边围观神子般美貌少年的百姓遭遇马匹撞踏,不禁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
在众人瞩目下,这支不似寻常马贩的队伍经过城门之时,白衣公子客套拱手,向老郭询问了城内的客栈酒楼与药铺情况,送上一锭不小的银块,便带队而去,留下议论纷纷的百姓,与相视苦笑的老郭与王二。
“兄弟,不瞒你说,老哥我值守近廿载,今日也是最为漫长一日。”
“谁知世上竟有这许多真仙厉魔般角色,竟都挤在你初勤这一日驾临咱们安邑城。”
“真不知若是让他们遇到一处,要演出多少比话本还要精彩骇人的故事来?”
听老郭絮絮叨叨说着,王二觉得心头一悸,隐隐有一丝担忧,又有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