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吃了几口昨日剩的黍饭,王二穿戴整齐,拎着早早备好的一包好茶离开家门,披星戴月赶到安邑城西门,开始了他门卒生涯的第一天。
本想着把狠心咬牙买下的半斤上等茶叶送给同值的老兵,不求别的,只希望对方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别欺负自己这个刚入伍就被分配来守门的新兵蛋子——毕竟这份差事,也是老父亲上下疏通,四方拜望,使了不少铜钱才拜下来的。
谁知按照军规卯时差两刻到达门前,王二却发现哪里看得到和自己同班的老兵?
就连值夜的兵卒,也早就靠着城门睡了个瓷实,还没转过街角就能听见连天的鼾声,不由让王二心里叹道:到底是太平盛世过得久了,连城门值夜的都敢安心入睡了。
以前常听自己的爷爷说起高祖时的事情,那会儿太爷爷是淮阴侯帐前马卒,随着南征北战了十数载,多半时间恨不得都是倚着长矛大戟站着睡去。
即使战事平歇之后,太爷爷还保留着和衣而睡的习惯,更会时不时深更半夜突然蹦起来大喊“敌袭”,着实把太奶奶和当时年幼的爷爷吓得不轻。
还是平安无事好啊。
这般想着,王二也不敢惊扰熟睡中的门卒,生怕遇着暴脾气、起床气的难缠角色,第一天当值就给自己难堪。
闲暇无聊,新卒王二抬头仰望起了河东郡的最繁华的城池——安邑城。
这座雄城墙高三丈,厚两丈有余,两尺见方的青石均采自七十里外的玉阳山,石质最是紧密结实,因此几经战火,全城的墙体都未需要大的修补,只有城壁上斑斑点点的箭坑,在记录着百十年前那连天的战火,述说着一代英雄人杰的故事。
正望着城墙出神,冷不丁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肩膀,吓得王二悚然一跳,瞪大双眼,回头看到一个眼神懒散的圆脸中年男子,穿着和自己相同的门卒兵服,正悠闲地啃着半张蒸饼看着自己,忙拱手说道:“在下是今日开始当早值的王二,不知老兄怎样称呼?”
圆脸男子摆摆手,把剩下的蒸饼捏做一团,丢进嘴里,囫囵应声道:“哎,不必如此客套,以后大家一起当值,都是兄弟,你就叫我老郭吧。”
说着,凑近了几分,小声道,“军规写着要早到两刻,却也不是不能通融——你看现在这清平盛世,安邑城又远离匈奴蛮邦,哪里用得着像战乱时日那般,整日里瞪大了眼睛盯紧奸细盗匪?日间里往来的,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小小省些气力,不打紧的。”
“日子久了,王二兄弟自然明白个中道理。”
王二口中称是,感慨着到底是老兵熟稔,以后要多学着点儿,一边把备好的茶包递了上去,被老郭一番打量,暗道这个新卒却是有些心计眼色。
待得老郭拍醒值夜的兵卒,再与他们调侃几句,王二总算接过长戈,站在了值守的位置。
还记得少年时进出安邑城,看到城门两侧身板挺直如山间松柏的门卒,觉得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今日自己站在此处,除了初次当值的紧张,却也是有些激动。
对面的老郭看出来了,摇头暗笑,这十余年带过不少新晋门卒,大抵都是如此青涩紧张,盘问过往商贩之时,有些胆小内向的竟变成了结巴,整句话都说不利索。
于是轻咳两声,看王二望了过来,对他道:“一会儿城门开放,入城者众多,你要放轻松些,达官贵人一般走东边的正门,西门过的都是些寻常百姓,往来商贾,不要太紧张。”
“每日里都是这般淡然无奇,有个三五日,你就习惯了。”
王二感激地点点头,一边看着缓慢打开的城门,心里一边默念着“只是寻常百姓,都是寻常百姓”,心态果然慢慢平和下来。
哪知晓,这一日下来,竟遇到这许多不寻常的人物!
城门甫一开启,王二便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兔起鹘落飞驰而至,疾如风雷、迅若闪电,王二只是揉了揉眼睛,这黑影便掠至他身前站定,却是一个七尺多高的中年男子,一身黑衣破败不堪,肆意滋长的络腮胡遮住脸庞看不清轮廓,乱蓬蓬的长发用一根木棒胡乱别在脑后,依稀可见眉目清朗,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透出焦虑之色,身后还背负着一个似睡非醒的十来岁少年,真不知这中年男子如何还能奔跑得如此迅疾。
不等王二开口发问,中年男子微微扯动面皮,似是想对王二笑笑,但这笑容也冷若冰硬如铁,毫无温度,嗓音沙哑,好似野兽利爪在磨砺古树坚木:“军爷辛苦,且行方便。多谢!”边说着,边加急脚步往城里走。
王二记起早三日便熟读于胸的《城守书例》中,第七条写着“若有形迹可疑者,需多加盘问”,第十二条写了“若有人携意识不明之孩童同行,需问明来历,以防人贩”,心想:此人衣衫褴褛、连夜行走,岂不是形迹可疑;身后虽然是个少年,但看起来神志不清,可得多问问。
念及至此,王二把长戈一横,喝道:“且慢走,把背后孩子放下!”欲把此人拦下问个清楚。
那黑衣汉子头也不抬急着赶路,眼看就要撞在长戈之上,反倒让王二左右为难——既怕戈刃锋利误伤好人,又怕一时心软放走了人贩子,犹豫之间也不知要不要收起兵刃。
一个转念之间,汉子的身影已经与长戈重叠在一起,王二眼一闭,心道:端的倒霉,第一天当值,便要弄出些事来!
哪知那汉子不知怎的身子一扭一转,竟如一股轻烟般,透戈而过。
王二睁眼看得呆了,下意识喊道:“你……站下!”
两次三番被拦阻,黑衣中年停下脚步,站定身形后,缓缓回头,王二只觉得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与自己身形仿佛的男子,而是一头刚被从千年沉睡中惊扰醒来的绝世凶兽。
从成团结簇的乱发中,男子一双狭长细眼湛出幽蓝色的诡异光芒,如狼似虎,凝聚出仿若实质的冰凉杀意,直冲王二脑髓身处,让这个正值壮年的七尺汉子浑身颤抖着后退几步,双脚一绊,跌坐在地上,牙关咔哒哒响个不停。
“哎呀呀,新卒就是多事,扰了尊驾,勿怪勿怪啊,哈哈。”
突然,老郭笑盈盈走上前来,对黑衣中年施了一礼,道,
“这厮今日首次当值,也是热心,恐时日尚早,尊驾又携令郎,难觅歇脚之处,才出言阻拦。”
“入城前行二里,自西街右转,可见一洪福客栈,老板最是勤快,随时可以入住,且价格公道,饭菜可口,尊驾速去歇脚便是。”
被老郭这一扰,黑衣汉子发出的浓烈杀气似三伏天的冰雪消融,瞬时消散无踪,浓密胡须乱发间,细眼闭后再睁,眼神依旧凌厉如刃,奇异蓝芒却消失不见,沙哑嗓音再度响起:“在下心急,若有冲撞,还请海涵。谢过指路之恩,先行告辞。”
说完,背着少年迈步离去,几步之间,便已行至数十丈外的街角处,微微一闪后,消失不见。
瘫坐地上的王二惊魂未定,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只有牙齿神经质地不断磕击,在这静谧的清晨听来格外突兀恼人。
老郭望着街巷,直到确认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弭于晨雾之中,才长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伸手拉起失魂落魄的王二,后背的衣衫却已湿透一片。
拍了一下王二的后背,老郭无奈笑道:“真不知你是幸运还是倒霉,我当值这十数年来,都未见过这般人物,你却第一天就碰上了。”
王二被拍了个趔趄,却也逐渐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我,我刚刚莫不是撞了邪,还是遇了鬼?怎么觉得好像被恶狼精怪、猛虎妖魔盯住,去那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不怕您笑话,裤裆里都湿了几分。”
“所以说,你小子还是走了大运,今日能跟我老郭一起当值。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得今日里衙门就要接到两桩命案,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找不到!”
老郭伸手抹去额头沁出的汗水,心有余悸道,“清平盛世待得久了,都快忘了那种眼神了。”
“二十年前,刚入军伍之时,我还不是门卒,而是车辕校尉麾下的一名步卒,专门随队押运粮草送至边塞。”
“开始一两年平安无事,第三年的一次送粮,却与一股匈奴游骑遭遇一处。”
“这股游骑凶猛异常,显非寻常匈奴战士,领头者更是箭不虚发,之后听人说起,乃是匈奴族中被称为勇士的‘射雕人’。”
“当时情况危急,车辕校尉百步之外便被那射雕人一箭射中肩膀,近战冲杀之时,更是一合之间被砍做两段,半截身子被战马驮着一边喷血一边狂奔,把我们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太平兵吓得双腿打颤,连刀枪都举不起来,眼看便要被嚎啕叫嚷着冲杀来的游骑杀个精光。”
“就在我们闭眼等死之际,匈奴射雕人被一支羽箭穿喉而过,其余游骑也被随后的箭雨射落多半。”
“剩余的十余骑匈奴人稳住阵脚,看清来袭的不过四骑,一阵叫啸之后,纷纷仗着骑术高超藏身马腹之下,向这四骑包抄杀至。”
“可恨我等百名兵卒都被吓破了胆,只是一味期盼着来援的四骑汉军振奋神威,驱走匈奴,护得我等活命,却没有一人敢驱马助战。”
“那四骑轻甲骑士射落了二十余匈奴精兵,箭囊里再无余箭,面对气势汹汹围杀而至的匈贼,却全无惧色。”
“为首骑士扬起一杆丈长大戟,喊一声‘胜遇陷阵,敌死我生’,便率三骑直冲向敌军。”
“那一战,我至今无法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根本不想去回忆,那是地狱惨象,是修罗战场,唯一记得的,便是眼前纷飞的血红、四溅的残肢,还有不断响起的匈奴人临死前的哀嚎。”
“待得一切归于平静,战场上只剩四个浑身黑红的血人,站在一片漂浮着人与马的残肢断骸的血海之中。”
“我只向他们望了一眼,便如你这般,被骇得坐倒于地,抖个不停——只因为望到了那几双眼睛。”
“那匈奴射雕人的眼睛,如鹰似隼,犀利凶狠,令人不敢对视。”
“而这几名恩公的眼睛,没有那般狠厉,却在一番血腥厮杀后,散发着冷彻心底的寒芒,如咬定猎物噬骨吸髓的猛兽凶物,又似只知战斗杀戮永无停歇的修罗战鬼,满含杀意,一个眼神,便直透人魂灵深处,让我等出于求生本能地心生无边惧意。”
“不瞒你说,我当时还不如你,一番死里逃生后,刚觉得小命得保,却又被‘死’之一字寒彻心扉,直接就尿了裤裆,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好在当时倒是也没人笑话,我周围这些太平兵卒,十之八九都不比我更好。”
“过了半晌,那四骑的领头骑士出声询问我等部队所属,多少见过些世面的什长才敢战战兢兢上前搭话。”
“原来,这四人乃是云中太守麾下的斥候小队,听语气,应还是太守心腹。此番本是出来例行巡逻游守,听到这边喊杀之声,才赶来驰援,救下了我等一百多条性命。”
“救命大恩,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叩谢感恩。”
“至今,我家里都供奉着从恩公那里求得的一支刻着‘胜遇’二字的羽箭,必可辟避群邪,保家宅平安。”
“也是拜此次遭遇所赐,当日我们队里百余号兄弟,大半都请辞离了军伍,剩下的也大都如我这般,改做了门卒、驿卒,再无胆量去往战场……”
“倒是有那么一两个狠人,反倒激起了血性,索性去投奔了云中太守,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但是时至今日,想起那日几个恩公的眼神,我还是会平天白日里打个寒颤,忍不住一股寒意升腾。”
“可刚才那黑衣男子……却给我一种比当年几位恩公更强猛可怖的感觉,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人物,断不会有那种眼神!”
“还好还好,那位尊驾看来也是有要事在身,没有难为你我。若是真的刀枪相向,你我二人恐怕眨个眼的工夫,残肢断臂便可铺满这个街面了。”
听老郭把往事娓娓道来,王二才醒觉,自己刚才面对了怎样恐怖的存在,一只脚不知在鬼门关内来回踱了几次,一个不慎,便会跌落那无尽深渊有去无回,满头满身的冷汗瞬时沁出,打湿了全身衣裤,顺着脸庞落到脚边,和裤脚边沿滴落的不明黄色液体一起,裹挟着渗入泥土中。
定了定心神,顾不得身上身下传来的湿腻粘稠的不快感,王二抱拳作揖,向老郭道谢:“郭大哥救命之恩,王二终身不忘。以后还请郭大哥多多提携照料,王二必奉若父兄。”
老郭双手搀起王二,伸手拽着湿透后背的衣衫,呼扇了几下,驱了驱水汽,勉强扯起一个笑脸,道:“莫提什么救命不救命的,就拿我老郭当个大哥吧。以后咱们互相提携,守好城门就是。”
“今日之事、今日之人,少对旁人提起为妙,以免祸从口出。”
“不过此等奇人,怕是你我卸任之前,都再难遇到,也不必牵肠扯肺,太过在意。”
谁知,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