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脆响,少女如雪雕玉凝的脸庞上,留下了几个淡红色的指印,灵动的大眼睛里瞬时涌出泪水,但却被少女强行忍住,圈在眼眶之中打转,配着明艳天成、清丽脱俗的五官,便是那心肠硬如铁石的汉子见了,也要见景生怜,心软个几分。
少女对面的妇人抖着用力过猛、火辣辣地发疼的手掌,也不由得思忖着,是不是下手有些重了。
但少女的一句话,好似给妇人心头刚要熄下去的火苗泼上了一勺滚油、一碗烈酒,腾地一下烧起了三丈高——
“娘,我就是喜欢和霍光在一起!有何不可?”
妇人牙关紧咬,脑侧太阳穴处青筋暴起,一跳一跳地疼,激得妇人怒极反笑,扯起半边嘴角,问道:“有何不可?霍光,他,他算什么,他凭什么!”
“你可要记得自己的身份,离他远一些,省得别人说闲话,影响了你的前途!”
少女抬手抹过眼睛,悄然擦去泪水,抬头直面娘亲,朗声说道:“娘亲,您可记得六年前,爹爹被匈奴害了,咱们刚搬来霍家村时的境况?”
“村民虽然都是好人,但乡野之人总是欺生,娘不是就被村妇们念叨了好久?”
“初时,我也不想和村里顽童来往,耐不住霍立顽皮,总想着和男孩子们一起奔跑玩耍,可每每总是被霍强带人欺负,我还跟他打了几场。”
“要不是有霍光仗义出头,总是聚着我们一起玩耍嬉戏,对我姐弟处处维护,或许到现在,我和霍立还会被霍强他们视为外人。”
“四年前,霍立惊厥抽搐,病况危急,也是霍光带头冒险上山,从饿狼口中逃得活命,险些就命丧深山,霍立才得以及时医治。”
“这些恩情,女儿一刻都不敢忘。”
“就算这霍光于你姐弟有恩,日后报答就是,他却万万配不上你。”听着女儿婉婉到来,霍显的母亲吕青蛾神情也柔和了几分——若不是里魁老爷和李静姝一味帮衬,自己一个寡妇想拉扯着两个娃娃在村里立足,还不知要面对多少困难,再算上霍光,这一家祖孙三代,对自己这远亲遗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是,有些事情,不行就是不行。
“显儿,你与母亲还有霍立,乃是吕家最后的传承。你要知道,我吕氏这一脉,可是出过王侯将相的尊贵家族,高祖、惠帝时母仪天下、号令百官的高后,正是我家先祖的一奶同胞、亲生妹妹,族中封侯赐爵者不计其数。”
“虽有叛臣迫害诸吕,连带九族,但好歹逃出了娘亲这一族,延续下了吕氏血脉。”
“几经周折,家族人丁凋敝,如今娘亲所有的希望,都在你和霍立身上。每日里与这些村民笑脸相与,甘心做那些粗笨活计,也只是盼着你日后嫁入王宫贵族,霍立做个封疆大吏,重振我吕氏兴旺。”
说着,吕青蛾仔细看了看女儿,霍显虽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苗条的地方苗条,一双顺直长腿更是勾勒出令人惊心动魄的曼妙曲线。青春气息满溢而出的脸庞上虽然还残留着巴掌印记,却依然难以掩饰那清水出芙蓉的艳丽,透露着倔强的一双杏眼不笑而媚——书中所咏臻首娥眉、明眸皓齿,也不过如此了。
看着眼前如同月宫仙子的女儿,吕青蛾叹了口气,当年自己何尝不是风华绝代,嫁了个郡守的儿子,满心盼望着重整家门,哪知清廉耿直一世的老尊章却受到同僚牵连革职入狱,丈夫最后也命丧匈奴之手,现在落得孤儿寡母山村度日。
难道族内耗尽家财求来的“五代之内必出凰鸟”的预言,也只是一个美梦罢了?
不对,青阳山的那位老隐士数十年一语不发,据说为了吕家之事耗费极大,卜卦解语后不到半年就仙逝了,怎会是随口之言!
登梧栖桐,自己此生是无望了,或许……这预言就应在霍显身上?
如此一来,就更不能让霍显和霍光这山村小儿厮混在一起,看看女儿的身材样貌、举止风采,必是长袖舞于宫闱之一代天骄!
心意已决,吕青蛾语气却转软,轻抚女儿粉脸上的掌印,语重心长道:“显儿,为娘一时心急,打疼了没?”
“娘也是疼惜你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且知书达理、精通六艺,就算嫁个王侯,也不会让夫家失了身份。”
“这霍光不过是个县吏之子,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何种作为?跟着他,无端地埋没了显儿你的出众人才。”
“娘的一片苦心,你可知晓?”
听娘说了软话,一直站得像一杆长矛一样笔直的少女终于控制不住,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划过吹弹可破的肌肤,啪嗒啪嗒跌倒地上,摔成四分五裂的银珠,在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中消弭不见。
“娘,显儿知晓您的不易。可是,您又想过显儿的心意吗?”
“您……晓得霍光是何样之人吗?”
“霍光是何样……为娘只听说,几年前带着村里孩子着实胡闹了一阵,近些年倒是消停了些,一个山野孩子,能有多大出息?”
“女儿当年随爹娘在九云城之时,太守、都尉家的公子也见过一些,对人的品性气度浅有所知。”
“霍光……霍光他与一般山村孩童,却是大大不同。”
“四年前虽然顽皮过一阵,但有了他领头,霍强霍庆这些只知胡闹不知读书的蠢物,也都安心在私塾里随先生念起了书。”
“而且没有半年时间,霍光就收了性子,他的变化,娘和全村人应该也都看到了,每日里除了上午村塾读书,下午还要跟周翁习武,每每练到步履蹒跚都不停歇,晚上更是挑灯夜读到亥时。不时上山打猎采药,捕获的猎物比村里的猎户还丰厚,所获药材猎物也都会分给村人享用。”
“特别是对咱家这个外来户关照有加,隔三差五就会送来点野味,霍立能从当年弱不禁风的小豆丁长得现在这般高大壮实,也离不了霍光的帮助。”
“若只是这些,霍光在女儿眼里,不过是个善良敦厚、知书达理的山村孩童,对我家的恩情,也可以待得日后发达显贵了,再行报答。”
“但是三年前,女儿奇怪于他的变化之巨,问他为何要日夜勤练苦读,娘亲可知这霍光如何回答?”
少女顿了顿,仿佛想起了当日,面前少年诚挚又清澈的目光,眼眶和面色都微微一红,
“他说,如此夙兴夜寐学文习武,是为了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为了不再让匈奴肆虐……为了让我和霍立这样的孩子不再失去爹爹!”
吕青蛾听了,呆愣在当场——一个出身山野的娃娃,怎的会有如此宏远的抱负!
莫非自己真的小瞧了这霍光,这小子真如村民们传说般,不同于俗物,是那深山老林中闯出来的神兽麒麟?
霍显看母亲有些动摇,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娘亲您以前也和我说过,看霍光老师周翁的气质谈吐,完全不输于我那郡守爷爷,甚至一身凛凛威风,比当年常来家里做客的强弩将军还要更胜一筹,绝对不是一般行伍出身,必是如娘亲的吕家一般,躲避祸端才隐姓埋名,居于这山村野乡之内。”
“看周翁与出身胜遇军的里魁老爷交往甚密,莫非是当年在太尉麾下共讨贼寇的同袍?”
“去年这周翁更是与里魁老爷做了义兄弟,仲孺叔叫他义父,霍光现在也唤他做大爷爷,比之前的师徒之情更近了一步。”
“霍光有冲霄豪情壮志,又有周翁这样的虎威将帅全力培养,再加上他这几年焚膏继晷、孜孜不辍。娘,您都不知,他腹中存了多少学问,双臂一晃有怎样的武艺。他,他早已不是几年前的山村顽童了。”
吕青蛾毕竟是吕氏之后,也做过郡守家的儿媳,见过一些大场面,很快镇定下来。
看着女儿说起霍光的事情,两只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滔滔不绝,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罢了,女大不中留,十四五岁的女儿家若是心有所属,便是快马加鞭也追不回来。
听显儿所言,这霍光确实并非池中之物,美玉之才遇到当世名师,或许真有一飞冲天的际遇,女儿跟了他,怕也不是什么坏事。
当下轻笑道:“显儿,平日里看你专心攻读诗书、练习女红,对他人不苟言笑,对这霍光的些微事情,却是熟悉的很呢。”
被母亲这一揶揄,霍显一下闭上了艳如滴血的樱桃小口,眉头微皱,脸色却染上一片红晕,微恼道:“娘,这霍光在村中如一枝独秀、鹤立鸡群,女孩子聚在一起,谈论之事十之八九都是霍光如何怎样,女儿也只是道听途说一些。”
“娘再这样嘲笑显儿,以后显儿不与您说这些了。”
“乖显儿,娘也是为了你的前程未来着想啊。”
“若霍光真如你所说这般上进好强,将来能博得个封妻荫子,却也不会落了我一门的颜面。”
“你与娘说了半天霍光的好,他对你却是如何作想?”
“他……他就是个榆木脑袋!”
对娘提出的问题,霍显也有些无可奈何,
“不说霍家村,十里八村主动跑来找他示好的姑娘何止数十,他却每每都已课业繁多、忙碌无暇为由,从不假以颜色。”
“对我和霍立关照有加,也不过是看家里孤儿寡母,善良使然。”
“女儿也曾想做些针线手艺送给他,但看他把收自他人的礼物全都送给村里伙伴,便知他现下根本无心儿女情长,只是一心努力攻读。与其做那小儿女姿态惹他厌烦疏远,不如似现在这般,平日里自然来往,切磋切磋诗文解读,谈论谈论童年往事,亦亲亦友,倒来得更加亲密。”
说着,少女俏皮一笑,明眸皓齿晃得每日里都会见面的娘亲都是一阵恍惚,
“而且,娘你不是常说么,显儿出落得就算不是倾国之貌,也是倾城之颜。只要这般伴在这书痴武呆身边,早晚会有他独凤求凰的一天。”
“到时候近水楼台,还怕他跑了不成?”
吕青蛾被女儿的烂漫逗笑了,眯起一双美目,双手捧着女儿的俏脸,笑道:“对对对,我家显儿如今已是名动乡里的小美女,等你出落成国色天香的大美女,就让这霍家木头涕泗横流追着你跑,哭着喊着骏马香车把你迎娶进宽窄大院,做那相府候宅的夫人。”
“娘,你又取笑显儿,不跟你说话了。”
霍显羞赧难当,转身跑开,临到院门,红着一张小脸,认真说道,
“娘,若显儿真有成为公侯府中主母的一天,一定把娘接来过上安生的好日子。”
说完,好像怕被娘再揶揄调笑,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看着女儿的背影,吕青蛾心中远不如面上这般轻松,反复思虑着:女儿对这霍光显然已经情根深种,以自己对霍显多年来的教诲培育,女儿断然不会因为受人恩惠而对凡夫俗子另眼相加……
这乡村小子莫非真能一飞冲天,平世治国,封侯拜相,成就那不世伟业?
摇了摇头,吕青娥自嘲地笑了:自己还不是像极了心中一直怨恨的爹爹,只想着光复门庭,却不解女儿心思。
罢了,就算这霍光成不了人中龙凤,只要是个善良的好人,能让女儿过上安稳有人疼爱的一生,也就够了——
总好过自己,被“吕氏”这二字束缚着,颠沛流离三十余载,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
但是,妄活了这多年,可以不苛求女儿攀龙附凤,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就好;自己这条残命,却值不得什么好生活,好歹也要报了一族的仇怨才好。
可惜,那仇人过世已久,吕氏余党觊觎暗杀的仇人之子虽显赫一时,却也已身死家亡,连后人都没留下一星半点。
无法报复的仇怨,才是最痛苦折磨的仇怨。
自懂事起便被根植“报仇”与“复族”的吕青娥想到仇人,清癯秀美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阴云,齿间磨出令人闻之牙酸的咯吱声响,仿佛来自地狱底层的怨愤之声从唇间挤出,格外阴森可怖:
“诛杀诸吕,害我全族,周勃,我下了地狱也要把你撕尽扯碎,敲骨食髓!”
“还有你的儿子,也要同受永世折磨……周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