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一句话,如雷霆霹雳,灌入霍去病耳中,隆隆作响。
眼看着别人家的孩童缠着父亲玩耍嬉戏,霍去病自幼几度向娘亲询问过父亲的事情,但卫少皃每每欲言又止,有一次被发问得紧了,更面容凄苦潸然落下泪来。
年少懂事的霍去病不想娘亲再为此伤心,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心中却一直憧憬着,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今日舅父突然提起,被埋存在心底深处的对父亲的渴望再次喷薄而出,少年如在梦中般,嗫嚅重复着舅舅的话:“霍……仲孺,父亲,我的……父亲!”
猛的,好似一条被惊起的鲤鱼般,霍去病从竹椅上高高跃起,不顾礼数地爬到不大的书桌上,双手抓住卫青的肩膀,一边激动地摇晃着,一边急切问道:“舅父,你见过我父亲?他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和娘亲?”
卫青神色有些黯然,轻舒猿臂,把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的外甥从桌子上揽了下来,柔声道:“去病,你现在大了,明晰事理了,有些事情,舅父也可以说与你听了。此事,还要从近二十年前说起。”
“当年平阳侯为府里的两位公子遍寻名师,偌大的河东郡近百家塾堂,竟找不出一位能让侯爷满意的先生。”
“想这平阳侯幼时乃是陛下玩伴,共同受学于帝师,河东郡内虽有不少名师俊杰,入不了他的法眼却也是无奈。”
“平阳侯恼怒之下,着平阳县令督办此事,办好了必然有赏,办砸了却会阻了官路。”
“可是堂堂侯爷寻遍郡内都无所获,小小县令又从何找起?直把这县令愁得扯发不止,每日里长吁短叹。”
“此举被县里师爷瞧见,倒是觉得机会来了,向县令举荐了刚来县里不久的文书吏。”
“县令将信将疑,把刚及弱冠的文书吏叫来一谈,竟是知史通政、强闻博识,不只诗书礼乐样样精通,更对史事政事有精辟独到的见解,见识谈吐都非一般塾里的先生可比。”
“县令大喜过望,当即赏了师爷,献宝般把文书吏送到了平阳侯府。”
“果不其然,平阳侯一见这文书吏,仪表轩昂、气质不凡,心里便先喜欢了七八分。待得入座谈起经史子集,这年轻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侃侃而谈间把个平阳侯说得亲自起身递茶,连呼‘吾子得名师矣’。”
“当日,县令领了赏赐乐颠颠回家,那文书吏便住在了侯府,开始教导两位公子读书。这年轻的文书吏,便是你的父亲霍仲孺。”
霍去病听得心驰神往,插言道:“那母亲呢,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舅舅你那时多大?”
卫青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眼神悠远,似望向了遥远的记忆:“你父亲进侯府那年,我便是你这个年纪,尚还是侯府内的一名骑奴。彼时我卫家只有寡母拉扯着几个无父子,又都是奴籍,偏偏你母亲与你姨娘还生得一副郡县之内都颇有名声的好样貌,三五日里便有府内外的登徒浪子欺负家里没有成年男丁,前来惹是生非。”
“舅舅彼时年少气盛,没少与这些浪荡子挥拳相向,奈何人小力薄,每每被揍得鼻青脸肿,惹得你娘心痛哭泣,姨娘愤愤不平。”
“有一日,那几个登徒子又来滋事,围住你娘出言调戏。舅舅挥拳冲上,两三下便被他们踹倒于地,惨受围殴之际,你爹爹恰好路过,劝阻他们住手。这几个泼皮仗着人多,反倒对你爹动起手来。”说到这里,卫青面带微笑,回忆着当年往事,“当时那个蜷缩在地上双手蒙头的少年骑奴透过指缝,还未看清眼前之人如何动作,就听几个泼皮连声惨叫,滚倒在尘埃中,心头里便冒出一个念头——男儿当如是也!”
“你爹爹教训了几个无赖,正要离开,你娘突然出声喊住,说他的长衫被扯破了一条口子,便要给他缝补。”
“你父亲看到你娘亲,当时便是一愣——被你娘和姨娘美貌慑住的男子不在少数,舅舅当时也没在意,只觉得眼前出现了大英雄,说什么也要请他来家里做客。”
“现在想来,往日里被唤作‘冰山美人’的你娘,竟然会主动与男子搭话,也是奇怪之极……莫不是两人之前便有旧识?”
“这些放下不说,当日里你爹盛情难却,随你娘亲与我来到卫家,吃了顿便饭,自此便多有往来。”
“一个青年才俊,一个绝色妙龄,一来二去之间,情愫暗生。可笑舅舅还整日里缠着你爹,要跟他学武艺骑射,不知道暗地里吃了你娘多少白眼。”
“两载光阴倏忽而过,被你爹教训了几次,那些泼皮再也不敢来我家寻衅,舅舅安心从你爹那里学了史书兵法,一个只在侯府里养马陪猎的小小骑奴,才逐渐知晓了世间的广博宏大、纷扰变迁。”
“有你爹关照爱护,你娘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更不知不觉间有了身孕。你爹和你娘商定,回家告知他的老父亲之后,就来恳求侯爷,把你娘娶走。”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你爹回家和你爷爷说起此事,却迎来了雷霆般的震怒和一顿毒打。”
“你父亲文才武艺皆通,见识长远,忠厚良善,唯独的命门就是愚孝,从来不敢跟你爷爷说一个‘不’字。身怀经天纬地大才却偏安一隅,也是坚守‘父母在不远游’的教训。”
“那一次,你那愚孝的父亲却难得地顶撞了一次你爷爷,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要坚持着回侯府迎娶你娘。”
“要说你这上过沙场的爷爷当真是心硬手狠,铁杖落下,竟生生砸断了你父亲的双腿!之后在你父养伤之时,你爷爷写了一封书信给你母亲,言道你父亲已经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以后再也不会往来。”
“你母亲收信后,与你的外婆整晚抱头痛哭。当时舅舅气不过,想偷偷出府去找你父亲理论,却被你母亲拦住,流着泪说,能把尚在腹中的你抚养长大,即是无悔。”
“后来我才知道,你父亲腿伤尚未痊愈,便想着来侯府接你母子。但你爷爷以性命相挟,言道若是你父胆敢违逆,就触柱自尽,逼得你父亲抑郁应允,没命般呕了两升血出来,又将养半年才下了地。”
“后来之事你也知晓,我卫氏全家都随着你姨母进京,从奴籍变为新晋显贵。舅舅一心想为陛下举荐贤才,第一个便想到了你父亲霍仲孺。本想着他能一展胸中宏图,辅佐陛下治世福民,哪知他却一口回绝,一是不忍远离老父,二是唯恐你爷爷再发雷霆震怒,不允他接近我卫家之人。”
“虽然未能让仲孺兄长来长安,但一番书信往来,你父亲详细陈说了当年之事,也解开了舅父心中的陈年块垒,不再记恨自己的启蒙之师。”
“至于你娘,我还未告知此事,一则往事已逝,不必再提;二则你娘现已嫁与曲侯之后陈掌,前缘旧梦,却是不便扰了现世平和。”
“此后,我与你父亲常有书信往来,仲孺兄也多番问及你的事情,舅父这几年要你熟读的兵书史册,便是他为你精心所选。”
“前几年舅父给你的那顶熊皮帽子,毛色油量暖意融融,你喜欢得紧,其实也是你父亲跟村里猎首讨来一块难得的巨熊皮毛,由你继母亲手缝制而成。”
“原来,父亲他……”得知父亲一直关心着自己,霍去病感觉心底深处有些什么在燃烧着、沸腾着、炽热着,脱口而出道,“舅父,快告诉我父亲现在何处,我明日一早就去找他!”
“去病,你可知晓,仲孺兄为何希望你熟读兵书战策,通晓史事政要?”卫青拍了拍外甥的肩膀,和声问道,“你觉得你父亲是希望看到一个狩猎玩耍的无知孩童,还是希望看到一位文经武略的国之栋梁?”
“你觉得,一个满腹学识、赤胆忠心的治世之才,却无法施展挥洒,齐家治国、安邦定壤,他的心里就不存遗憾吗?”
“以你的玲珑心思,应该不难得出答案吧?”
霍去病闻言微怔,旋即抱拳躬身,对卫青施礼道:“明日起,去病每日来找舅舅学习兵仗之术,还望舅舅不要嫌烦累。”
看着乖巧懂事的外甥,卫青心头欣慰,暗道:果然是仲孺兄之子,心思敏捷,胜我百倍,稍加打磨,便是能在战场朝堂之上大放异彩的珠玑至宝。
抬手把外甥扶起,手捻短髯,卫青微微笑道:“有你这般机巧百变、玲珑剔透的学生,舅父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嫌烦?”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日舅父进宫,陛下提起了去年上林苑秋狩时答应你的事情。”
“陛下恩准我明年去讨伐匈奴了?”霍去病欣喜欢叫了一声,一对桃花眼中神采奕奕,两道薄唇勾勒出迷倒千万少女的甜美笑容,露出两颗白灿灿的虎牙,配上嘴角深邃的酒窝,自有万般魅力。
“没错,不过,陛下说了,得通过舅舅的考试,才许你上战场。”卫青感叹着,不知这俊俏的惹事精以后要害多少长安女子患上那思恋之疾,能借机约束住这个顽皮浪荡子,让他安稳下来好好读读书、练练箭,倒是甚好,“还有一年时间,若是你不肯好好用功,到时候可别怪舅舅不带你去扫荡匈奴。”
“骑卒霍去病谨遵大将军将令,必会殚精竭虑、勠力不绰!”霍去病挺直身板,右拳举于胸口,郑重其事地对卫青行了军礼,让卫青一阵赞叹,如此英武之男子,正当从军卫国。
然而一转眼间,霍去病又恢复了往日里在舅舅面前嘻皮笑脸的模样,蹿到卫青身前,搂着他的脖子道:“去病明日再做大将军帐前强卒,今日里还是您的调皮外甥。好舅父,您就再给我讲讲父亲的事吧。”
卫青一巴掌拍在霍去病头顶,力道不轻,把他拍得脖子一缩,跳到一旁,却还是笑嘻嘻地望着舅舅。
卫青无奈摇头道:“好吧,缠不过你这鬼灵精。仲孺兄现在仍是平阳县的一名书记吏,家在县内霍家村,家内除了你爷爷和你的继母,还有一个与你同父异母的弟弟,算年纪……也该有十三四岁了。”
“弟弟……”霍去病从出生起,家里便因姨娘入宫而平步青云,他身为家里的小公子,又生得俊俏伶俐,受尽了姨娘、舅舅和身边人的宠爱,但身边却从未有过同龄近亲一起玩耍,看着街上其他孩童呼朋引伴、追兄逐弟,一派和睦亲昵的景象,心中多少有些落寞艳羡。
如今听闻自己有个弟弟,霍去病欣喜异常,感觉有只小鸟要欢叫着从心中飞起,一蹦而起,欢喜叫道:“我有个弟弟,我有兄弟了!舅舅,我弟弟叫什么?”
“你的弟弟姓霍名光。”
“霍光……”霍去病小声念叨着,“霍光!好!且等大哥磨炼成马上战神、匈奴克星,辅佐陛下扬我大汉国威,圆了父亲未竟之愿——然后来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