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的夏天，比往年要炎热许多，空中猛烈燃烧的巨大碳球不遗余力地喷吐着火舌，把地面烘烤得好似加热的铁板，炙烤着路上行人的脚底，一阵阵无形的热气升腾而起，远远望去，街面的景致扭曲变形，烦躁得树上的知了高声鼓噪，用尖锐的叫声表达着心中的烦闷。
比起燥热的天气，更令知了们心烦意燥的，是长安城里三五成群的人们——明明知了们已经扯足了嗓门在嘶鸣，力求在这炎夏里靠着响亮的嗓门来觅得满意的佳偶，也不枉费顶着酷暑毒日跑这一遭。偏偏这些城里人每日里挥汗如雨地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竟要把高挑的蝉鸣都压了下去，岂不是气坏了卖力喊叫的虫儿？
要说能有什么事情，能让往常娇生惯养，入了夏恨不得走路都要贴着房檐躲在背阴里的长安人，宁肯顶着毒辣辣的日头，一个个被晒得黝黑油亮，也要一边抹拭着额头、下巴上的汗水，一边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那定然非年初的高阙大捷莫属。
“嘿~呀，要说这大将军长平侯，那可真是不得了的英雄的啦！”身材胖大的中年男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塞北口音，背靠着树冠如伞盖的杨树席地而坐，挥手拭去顺着圆润脸颊淌下来的汗水，滔滔不绝地对围坐在身边的十数人讲道，“若在几年前提起卫青的名号，还有不少人说他是裙子底下钻出的将军，就连飞夺龙城、毁尽匈奴祖位，赢得“卫龙城”的美称，也被人诟病为运气使然的啦。可是今年年初这场高阙大捷，却是实打实的一场大战，让所有质疑卫将军的人都闭住了嘴巴。”
“刚到初春，卫将军就领命，率领三万骑兵出兵高阙，一行大军浩浩荡荡兵强马壮，更有当骑将军公孙贺、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轻车将军李蔡兵出朔方；大行李息、案头侯张次公自右北平发兵册应，当真是天降雄师、威武异常的啦。”
“如此大军，不得有十万之众？匈奴还不是手到擒来？由此看来，卫青虽胜，却也没甚了不起——给我十万大军，说不得也能把匈奴打个落花流水。”一个面相阴婺的干瘦汉子说道。
“嘿~呀，此言差矣，这匈奴全民皆兵，老幼妇孺翻身上马就是凶蛮战士，纵马控弦之士何止百十万的啦！且匈奴人各个猛赛虎、狡似狐、狠如狼，想当年高祖皇帝如何英雄盖世，亲率30万大军进攻匈奴，还不是被困白登山？再说近的，马邑之围也是出动30万大军，结果如何？连个匈奴崽子都没见到，白忙活一场的啦！就凭你？”胖大中年冲着阴婺汉子摆了摆手，“别说给你十万大军，就是给你百万天兵天将，见着凶神恶煞的匈奴人，也得吓尿了裤子哭着往回爬。你啊，能把你家里黑面神般的婆娘打赢，再出来口放厥词吧！”
围观众人跟着起哄，一通哄笑，把阴婺汉子的一张灰黑脸庞笑成了深紫色，嘟嘟囔囔起身走了，旁人忍不住催促道：“千秋，别理睬侯春这只老枭聒噪，快讲讲，卫将军是怎么样杀败右贤王的。”
“莫急，莫急，咱们慢慢讲来的啦。”被称作千秋的胖男子举起茶壶灌了一口，鼓起圆滚滚的腮帮咕噜几下，润了润嗓子，“话说这匈奴右贤王虽然知道我大汉天军到来，但却没放在心上。为何？还不是因为过去七十余载，都是匈奴人如狂风过境、暴雨袭人，每每侵扰我边境黎民后，便满载而归。我大汉疲于抵御，能守得百姓周全已是不易，遑论予以痛击？卫将军之前所获几场胜利，对匈奴人来说也不过是一时闪击偷袭，并未伤筋动骨，更有些匈奴部族觉得卫将军也不过是牧猪忝颜之辈，靠着姐姐宠信于上，即使靠运气偷取几场胜利，也不足为惧的啦。”
“而且匈奴右贤王深居草原数百里外，从来没有哪支汉军敢如此长途奔袭匈奴——毕竟那茫茫草原是匈奴人生之长之的故土，想在草原上战胜匈奴铁骑，只会让匈奴人听了发笑而已的啦。何况那右贤王乃是匈奴王庭帐下猛将，元朔二三年时不断带兵侵袭劫掠朔方郡，从未遇到过强硬对手，因此还夸下海口，称泱泱大汉竟无可敬可畏之敌。”
“因此卫将军此番出战，右贤王也不过当做往常汉军巡守，走不了百八十里就要迷失在无尽草原中，最终还是要撤回要塞，采取一贯的守势对敌。嘿~呀，谁知道，这回卫将军可让他吃了个大苦头！”
“话说卫将军早就知道右贤王狂妄自大的毛病，因此在刚出高阙之时，故意把老弱残兵排在阵前，配上杂毛瘦马，软绵绵慢悠悠缓步进军，第一日挨到天黑，也不过才行了五十里路程。”
“远远吊着观望的几个匈奴斥候不敢放开速度策马奔腾，唯恐一头撞进汉军阵中，胯下骏马迈不开步伐，整日里都要小步慢行，直熬得摇头晃脑鼻息阵阵。当天晚上，就有几名性子急的斥候焦躁难耐，先行回营了。”
“第二天一早，汉军先头的弱旅不堪行军，有些只得趴伏在马背上被别的兵卒牵着前行，速度比昨日又缓了一半。”
“到了午间，索性就安营扎寨停了下来，中军之内还穿来鼓瑟之声。”
“剩余的匈奴斥候再也没了耐性，拨马就走，回到右贤王营帐汇报，说这些汉军不过是裙下将军带来的弱旅，看情形再有个四五日，行不出二百里路程，就要返程而回，完全不足为虑的啦。即使勉力行进至草原深处，也不过是来给战无不胜的右贤王送些武器甲胄和战功。右贤王大可以逸待劳，只待数日后汉军士气耗尽，便可率全部族控弦之士如饿狼逐兔，把这支老弱残军吞噬殆尽，然后一鼓作气直捣朔方，肆意掳掠一番。”
“可恶的匈奴人，竟敢如此藐视我大汉铁军！卫将军也是过于谨慎，才会被匈奴人如此小觑！”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听得气愤，忍不住插言，被旁边的父亲在腰眼捅了一把，道：“充国，别出声，听你千秋叔往下讲。”
田千秋冲少年的父亲笑笑，示意无妨，继续讲道：“嘿~呀，这只是卫将军的骄兵之计，故意示敌以弱，助长右贤王的狂妄骄纵。得到斥候回报之后，右贤王哈哈大笑，当场重赏了斥候首领，宣布全部族狂欢三日，以鼓舞士气，三日后就整军出发，杀汉军一个片甲不留。”
“当天晚上，右贤王王帐之内灯火通明，十数名匈奴藩王齐聚一堂，一个个喝得满面通红，兴奋地讨论着大败汉军之后之后战利品和奴隶的分配。谈及朔方城内那些白嫩妩媚的小娘，王帐内轰响起几阵猥琐的大笑。飘荡着烤肉和美酒的香气，整个右贤王部族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的啦。就连平日里巡视各营帐的卫兵都喝得酩酊大醉，梦中念叨着相好的名字，横七竖八地在草原之上睡倒一片。”
“右贤王被群王众星捧月般一通敬酒，武功盖世、战无不胜的吹捧不绝于耳，即使没有那三五斤醇酿美酒下肚，也醉了七八分，觥筹交错之下，早就喝得腿软筋酥，被爱妾搀扶着入了后帐，躺倒瞬间便鼾声如雷，死猪般睡了过去。”
“那右贤王爱妾不过双十年纪，貌若桃花杏眼含春，怎奈得住终日里伺候年过半百体肥如猪的右贤王，一来二去与帐前侍卫有了瓜葛。见右贤王烂醉如死，忍不住把侍卫勾入营帐，哪知还不待侍卫褪去皮甲，就听闻喊杀四起，帐外乱成一片，似有敌人来袭。”
“那美妾也是心肠狠毒之辈，银牙一咬，就要侍卫趁乱一刀斩了右贤王，裹挟走帐內财宝细软，带她远走高飞。这侍卫虽有胆量窃玉偷香，却不敢承担弑王杀君的大罪，稍作犹豫，竟拔刀捅死了美妾，以绝后患。随后把酣然沉睡的右贤王扔在帐中，策马逃命而去。谁知慌乱之中走投无路，被一队如同从天而降的汉军逮个正着，做了阶下之囚。”
“原来卫将军一边示敌以弱，一边派精锐骑卒紧盯匈奴斥候。待敌人斥候尽退之后，车骑将军号令传下，军中早就整编好的一万精锐仅携带两日口粮，各配两匹良马轻骑出动，一路之上歇马不歇人，二马轮流骑乘，一刻不停长途奔袭，一日之内便跨越五百里草原，天黑之际已到达右贤王部族外沿。”
“卫将军听斥候回禀，右贤王不但如预料般起了轻敌之意，更是全族狂欢宴筵，比普通匈奴部落更加属于防范，当即命令全军下马，餐冷饭饮冷水，养精蓄锐。待得半夜时分，右贤王部族上下俱已酒酣睡去，一万汉军已经无声无息地展开了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把整个右贤王部围在中央。”
“随着车骑将军一声令下，一万汉军齐声发吼，杀声震天，军气四溢，苍莽的大草原已经无数次见证了如狼似虎的匈奴军队嗷啸驱驰，今晚却第一次在汉军的雄壮马蹄声下畏惧地颤抖起来。”
“睡眼惺忪的匈奴巡卫被喊杀声震醒，揉着眼睛不敢相信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汉军，还未喊叫出声，就被彪悍砍来的汉刀削去了半边脑袋，尸体因承受到巨大的冲击力离开地面，飞出去四五尺才重重地摔在地上，被随后赶至的无数铁蹄踏了个稀烂。嘿~呀，这般景象，正在右贤王部内上演着千万次。”
田千秋说到此处，有些口干舌燥，啜了口茶的工夫，就被人们催促着“快讲快讲”，先前插话的少年赵充国更是急不可耐、满眼冒着星光问道：“那右贤王呢？被卫将军擒获了？”随即就因为无礼插言被老爹在脑后重重扇了一巴掌，少年却忍着火辣辣的疼痛，眼巴巴望着田千秋等待下文。
田千秋拿起绢帕擦了擦口边的茶水，摇头道：“卫将军虽然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无尽草原毕竟是匈奴人的地盘，那右贤王帐下还有着一群忠心的鹰犬。其中最为凶猛狠厉的，是一对射雕人兄弟，名为伊且速靡与塔里汗。”
看着赵充国一副似懂非懂又不敢发言询问的样子，田千秋耐心解释道，“所谓射雕人，乃是匈奴人对族中弓术最好的神箭手的特殊称呼。想那大雕乘风扶摇飞于千尺高空，若无百步穿杨的准头与生搏虎豹的气力，那是万万拉不开重弓，射不得大雕的。若是在两军阵前，一个射雕人的危险可怖，更胜于数十上百个匈奴胡狼。”
“嘿~呀，好了，闲话少说，话说卫将军数百里急袭，打了右贤王一个措手不及，整个部族十万兵士，能整盔贯甲上马迎战者不足十一，被我大汉铁骑杀得鬼哭狼嚎，纷纷望风而逃的啦。卫大将军部下轻骑校尉郭成领命擒拿右贤王，哪知赶到王帐之时，那醉得不省人事的右贤王早已被伊且速靡兄弟架上宝马，在一干心腹的护卫之下，向着匈奴王庭的方向匆忙逃走。”
“这郭成连同麾下三百名部下，都是卫大将军精挑细选出来的马上精英、战场修罗，岂肯如此轻易放跑屡犯我大汉天威的无耻右贤王？三百轻骑快马加鞭，杀气腾腾一路咬着右贤王残部，死死追赶了五百里路程。”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队人马相距不过一箭之地，郭成麾下神箭手谢建安拉满铜胎铁背弓，一箭发出似流星赶月，直取右贤王后脑。不巧草原上此时刮起一阵贼风，把箭矢吹偏了几分，咄的一声刺入右贤王头上金冠，后劲依然未绝，连带着金冠钉入跑在最前方开路的伊且速靡后心上，把这右王庭下最勇猛的射雕人穿了个透心凉，打着滚落于马下。”
“右贤王惊得魂飞魄散，险些跌落下来。郭成本欲一鼓作气追上敌军，擒拿右贤王，可那塔里汗眼见兄长殒命，心性大乱，当即调转马头，状如疯虎般冲杀而回，手中牛角弓雕羽箭例不虚发，一时之间竟阻住了三百轻骑的前进之路。”
“一番厮杀之后，这塔里汗被郭成砍断一只手臂落荒而逃，右贤王一行也早已在茫茫草原中失了踪迹的啦。”
“等郭成带着右贤王金冠与射雕人尸体回来时，卫大将军已经率部完全击溃了右贤王部族，广袤的战场上不时响起匈奴语和汉语的喊骂声，小股负隅顽抗的匈奴人仗着马术高超四处流窜，被如铁网般结阵扫荡的汉军逐一扑灭。”
“是役，卫将军擒获右贤王部族内小王十数人，匈奴部男女一万五千余众，牛羊马匹牲畜如云不止千万头。”
“是役，卫将军驱驰六百里，尽灭匈奴右贤王部族，创我大汉建国八十载以来，汉军深入草原破敌之先河。”
“是役，卫将军战出了我大汉铁骑的恢弘士气，碾灭了匈奴人数十上百年来藐视我泱泱中华的嚣张气焰，令我大汉军威扬于匈奴腹地，实是我大汉男儿的楷模，赤胆忠心的军神！”
说道激动处，田千秋口沫四飞，慷慨激昂，引得围观人群齐齐喝道“好！”赵充国更是挥舞着拳头蹦了起来，兴奋得满面通红道：“男儿当如是！我也要去从军，跟随大将军保家卫国，驱逐虎狼匈奴，横扫千里草原！”
田千秋笑眯眯看着少年，伸出胖手重重拍了拍赵充国的肩膀，把瘦弱的少年拍了个趔趄，“小充国啊，上战场杀仇敌，护佑天下平安，确实是光宗耀祖的事——可你这小身板儿，恐怕不是如狼似虎的匈奴人的对手啊！”
“哼，千秋叔别看不起人！”瘦弱少年把胸膛一挺，毫不示弱，“壮勇武者，不过阵前斩敌十数。智计百出，妙用无方，牵敌于千里之外，弄敌于股掌之间，才是大将所为。《孙子》《吴子》里边讲的兵法，可比一味武勇好战厉害多了！”
“好好好，那咱们充国将来当个智将，和卫大将军一起护佑咱们大汉千秋丰穰。”田千秋一句话，惹得人群中起哄似的喊起了“充国大将军威武”、“充国将军智计无双”，少年不禁羞得面色微红，心里却觉得“充国将军”的叫法，着实好听得紧。
突兀的，在一片欢快沸腾的人群中，冒出一个尖细刻薄的嗓音：“田千秋，听你说得活灵活现，好似你亲眼看着大汉军雷霆万钧、右贤王屁滚尿流一般，你一个小小郎官，又上不得战场，可不是凭空臆测、信口胡诌的？可笑你们这群蠢物，却在这里听得欢畅。”却原来是刚刚自觉无趣走开的侯春，忍不得被田千秋一番奚落，回家以后越想越气，终于觉得抓到把柄，赶来嘲笑田千秋信口胡诌。
群情沸荡之际，被侯春阴阳怪气一搅和，众人都感觉好似盛夏酷暑喝的冰镇酸梅汤中混进了老鼠屎一般别扭，却也好奇，田千秋一个看守陵寝的郎官，为何能如此细致地知晓这许多战场轶事？
田千秋打量了一下侯春，盯着他那得意洋洋地微眯着的三角眼，懒洋洋道：“侯春啊侯春，我一个郎官确是上不得战场，但我田千秋为人厚洁，自会引来良朋益友。我有一小友，他的舅舅乃是军中要员，这位小友因此得以见到被捕的右贤王侍卫——我说讲的，都是右贤王侍卫与参战兵卒亲口说与小友得知，绝无半分假话。”
“哈哈，你这胖子，先是满口胡诌哗众取宠，现在又编出个什么小友？我问你，什么样的少年，能有权利调审右贤王侍卫那样的重犯？又是怎样的兵卒，不去埋头拼命厮杀，而是对整个战阵了解得如此透彻？我看，莫不是你在哪里结识了个看门的新卒，或是游街的泼皮，有个瞎眼跛脚的逃兵舅舅，就敢编出了这许多故事？吹牛别太用力，小心吹破了牛皮，甭坏了你这张胖脸！”侯春不依不饶，非要当场给田千秋一个好大的难堪。
“侯春啊侯春，你一个整日里溜须拍马的小吏，又怎会知道我那小友是怎样的人物！”平日里见人三分笑的胖子不在乎自己被质疑，但受不得别人侮辱小友，气鼓鼓道，“我那小友少年才俊，精通兵法武功，胸怀锦绣志向，他终日里学文习武奋力不绰，就是要早日随他舅舅踏上沙场，去驱逐匈奴，夺还我大汉千里壮丽河山！这般英杰人物，岂容你以小人之心度之！”
说着，胖手挥得虎虎生风，道：“今日你这厮若是不收回不敬言语，说不得，俺田胖子要赏你几巴掌，给你长长记性了。”
“你这肥硕胖子，认识几个无赖就得意忘形，看你小侯爷怎么整饬你！”侯春被一通数落，又听着周围人们的奚落笑声，不禁恼羞成怒，三角眼眯成两个阴毒的缝隙，两腮肌肉紧绷，挽起袖管，挥拳就向田千秋圆脸上砸去。
田千秋气恼归气恼，打架这事却着实不擅长，索性眼一闭，把硕大脑袋当做兵器，冲着干瘦的侯春顶了过去，拼着挨上几拳，也要把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顶个大跟头。
谁知一股柔力从头顶传来，带着田千秋两百多斤的硕大身躯转了两圈，停下来后睁眼一看，却是令胖子惊喜不已，叫道：“去病！你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