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十和山山麓几个不大的村庄一片静谧,伴着汉子们的如雷鼾声,孩童在睡梦中呓语着要吃糖果,只有位于村东的老张头家点起了灯火,作为全平阳县唯一的菽乳作坊,年逾耳顺的老两口每日里都要在卯时起来打磨豆子,才好供得全县的需求。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村中央里魁老爷家的厨房窗户依稀传出几缕炊烟来,莫不是里魁老爷半夜饥饿,蒸煮些夜宵来吃?
与万籁俱寂的人世间相比,十和山上却正是喧嚣吵闹之时,秋后的虫蚁铆足了最后的力气,向世间大声歌唱着自己的存在;灰白的山雀从窝中警惕地钻了出来,留下一窝叽叽喳喳嗷嗷待哺的雏鸟,去寻觅今日的早餐;肥胖滚圆的山鼠从一个草垛快速流窜到另一个草垛,双爪捧起树上掉落的果实,一边四下环顾,一边咔嚓咔嚓地啃得香甜,争取在入冬前储存出足够的脂肪。
一只野兔刚刚被七嘴八舌的鸟叫虫鸣吵醒,睡眼惺忪地爬出温暖的洞穴,拉直后腿舒畅解气地伸了个懒腰,用前爪仔细地从耳根处把自己清洗了几次,才心满意足容光焕发地蹦跳着加入凌晨的觅食大军,在树根石缝中寻觅着鲜嫩的芽叶。
野兔今天的运气不错,在一个背阴处发现了一大丛鲜甜的麦瓶草芽,鼓起毛茸茸的腮帮嚼得欢快,长长的兔耳突然翕动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后腿一蹬,刨起两小堆潮湿的泥土,闪电般蹿了出去。
转瞬之间,一道巨大的黑影降临在野兔的早餐饭堂,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地面微颤,嫩绿的麦瓶草被两只蹬着兽皮靴的大脚踩得汁液飞溅,却追赶不上野兔的身影,几个腾挪之后,毛乎乎的小巧精灵便消失在了密林杂草之中。
嘭!八尺高的粗壮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极了觊觎蜂蜜却挨不住蜂群蛰咬,带着满身痛痒空手而归的黑熊,看得随后赶来的霍光一阵好笑。
“还笑我,小光儿,你是越来越不疼惜你二虎叔啦!”二虎坐在地上,拍去双掌上沾满的泥土草汁,懊恼道,“叔每日里寅时出发,和你一起进山,眼看快半个月了,却还是连根兔子毛都摸不到。要不是能从你这儿分点猎物走,二虎叔这两个耳朵非得被你婶子撤掉了不可。”
“二虎叔,别叫苦,圣人书里说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师说,想要练好武艺身法,也得有这股子不怕磨砺的劲头。”
“老师和圣人说的,那自然是有道理的。可是,咱们就这么每日里做个野人般打猎,追追野兔,抓抓山鸡,就能习得老师的一身本领?”经历十数日林中试炼,饱受挫折的二虎有些气馁颓唐,嗫嚅道。
“也不怪叔疑惑,光儿刚开始进山修炼,日日搞得灰头土脸空手而回,也对每日里耗费这一番工夫十分力气感到过怀疑。”
霍光坐到二虎身边,从怀里掏出尚有余温的两张黍面蒸饼,拿了一张分给小声抱怨的憨直汉子,解释道,“老师当时跟我说,山中空手行猎,所为不过基础二字。奔行如风为基,出手如电为技,眼观六路为明,耳听八方为聪,身居鸟兽环伺之所而不憷畏,为勇。”
“武者,必须基础牢固、技巧圆熟、耳眼聪明,且勇猛无畏,方可自内而外如铸打宝剑利器般,打造出钢筋铁骨的根基,锤炼出百夫莫敌的勇力。”
“便如平底起高楼,筑得多深厚的地基,便建得多宏伟的楼宇。”
“然则武之一道,却比建造琼楼玉宇还要艰辛几分,技艺威能每多增一分,基础体能便要随之多厚一分。不然技强础弱,却变作了表面功夫,只是浮光掠影、纸刀蜡枪罢了。”
三口两嚼便吞下侄儿递来的一张蒸饼,二虎裂开大嘴,声如洪钟般朗声大笑,把饼渣喷了一地:“哈哈哈,黄口小娃,断奶还没几日,教训起你叔来,却和那周翁一般模样!”
还不待霍光着恼还嘴,二虎一个挺身从地上跃起,一边拍着身下沾的泥土树叶,一边念叨着,“不过说的也对,不就是锤炼腰腿筋骨么!十岁之前,俺那老爹每日里逼着俺做的操练,那才真叫不死也扒层皮,俺二虎可曾叫过一声怕、认过一声怂?今日里不逮一只肥兔子回去,给你婶子下酒,俺就不下山了!”
二虎虽然为人粗犷豪迈,但并非一味莽撞,如熊罴样雄壮的身躯一进入繁乱的丛林中,便变作豹子猞猁般迅捷,谨慎地游走于巨树乱石之间,一双虎目似离弦利箭,把目光射入每一处土洞草团,耳朵不时翕动,捕捉着每一个微小的脚步声响。
看着重振精神狐行猱进的身影,霍光想起老师对二虎叔的评价:根骨不俗,资质稍钝,胜在坚韧有志,下重力磨之,百人难敌。
嘴角微翘,小小少年在心中为面貌凶恶但实则和善可亲的叔叔擂鼓助威:
二虎叔,有老师为你指明道路,不出三五载,你这最强猎户必可成为那屠狮裂虎的百人敌!
到那时,就算再有凶兽为祸乡里,二虎叔也定然可以覆手擒之。
有二虎叔保此一方平安,小光儿更将勠力勤勉,习得老师的治世安邦之术,将来便可放心离乡远行,去建功立业,破虏驱蛮,守一个边关要塞固若金汤的天下太平,筑一个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清宁盛世!
少年心意坚定,面容肃然,握紧了坚实如铁的拳头,脚下发力,几个起落,身影消逝于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