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看着眼前长高了半头,也粗壮结实了许多的徒儿,心中感慨:只用了半年,这孩子就完成了当年让军中强卒都苦不堪言的功课,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收回心绪,周亚夫正要带霍光进内院,考校他这半年所得,忽然耳朵耸动,听闻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便可知定是那霍猛的儿子二虎又来了。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爽朗的声音“二虎又来探望您了”,让周亚夫不禁嘴角微翘:这孩子又来讨打了。
要说二虎这孩子根骨还是不错,与他那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高大威猛,可惜悟性却是一般,自己看在殉国的老部下面子上为他指点些武艺,偏偏进步缓慢。
好在二虎生得虎背熊腰,很是抗揍,心性也豁达坚韧,几次被打得如滾地陀螺一般,却从没服软认输,更未恼羞成怒,只是愈挫愈勇,与当年的霍猛当真是一个脾性。
罢了,故人之后,在此余生中还能遇到几个?照拂一下也好。
周亚夫转过身来,对二虎招招手,微笑道:“来来来,老夫今日要考校霍光一些本领,你也来看看。比试之事,却不着急。”
二虎嘴上说着来探望周翁,却被一下点出心思,脸色红了一红,搔了搔头,嗫嚅道:“二虎今日只是来串个门,比试……什么的,老翁若有空闲,随便指点一二便是。”
霍光回头笑嘻嘻地看着二虎,这半年来,二虎叔找老师切磋几次,每回都是气势如虹似力士下凡般来,灰头土脸像霜打茄子样走,今日估计也少不了一顿好揍,忍不住打趣道:“二虎叔,是来找老师讨指点,还是想找借口跟家躺上几天,让婶子好生照料一下?”
二胡一张黑脸就要红透,假意板着脸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周翁说了,今日要考校你呢,还敢在这里调笑你叔?小心学业不佳,一会儿挨周翁的板子!”
霍光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叔,你就等着看光儿的身手吧。”
二虎摇了摇头,冲周亚夫一拱手,请周翁先行,随即也进了内院。
霍磊家本就是霍家村最深宅大院的一家,霍磊即使离开军队,依然保持着每日锻体的习惯,内院里除了霍磊的寝室,只有一间书房,宽敞的院落摆放着石锁、石墩,以及几样刀枪兵器,俨然一个小型校场。
老少三人来到内院,二虎兴致勃勃站在一边,想看看自己最疼爱的侄儿拜了这来历古怪的周翁为师之后,半年里都学了些什么,还要专门考校一番?
周亚夫站定身形,对霍光道:“霍光,这半年的功课,武科主要锻炼你的脚力、腰力、臂力与应力,文科则要你熟读感悟治国良方、沙场胜策。先按照我给你的功课,汇报一下锻炼进展,演练一下武科所得吧。”
霍光拱手道:“是!先与老师汇报,霍光半年所得。半年来,霍光每日寅初即起,入山锻炼捕兽捉禽。初始时凭一双手脚难有所获,丢掷石子树枝才偶有所得;一个月内,皆是如此,坚持至两三月始,已觉得脚步轻快,穿山越林如履平地;本月开始,仅靠奔跑追逐,每日可徒手捕野兔一两只,十日可擒山鸡六七只,已达成老师布下每两日捕获野兔两只山鸡一只的功课。”
“塾课后的角抵,霍光可车轮战全胜全村孩童二十一人,与力大者如霍强、技巧者如霍庆等轮番连战,亦可保持八九分胜绩。”
“蹴鞠一项,徒弟感悟颇深。初始以为仅是对腰腿耐力的磨炼,数月下来,愈发体味出其中奥妙,首于排兵布阵,变于战场冲突,决于士气策略,胜于全局运筹,若只是一味猪突猛进,再有如天马飞豹般腰腿速度,也会被围攻而殆。现今霍光带七人对战十人,十战可胜七八;若双方人数均等,霍光把守营门指挥全场,则未尝败绩。”
“至于《孙子》的战阵演练,徒弟组织全村伙伴分作两国或三国势力,根据个人战力设置交战规则,把其中的三十六种计策全部演练过至少三次,每种计策都从正反两边演练,对计策的施用及应对有了一些心得。至于胜败,徒弟一心钻研计策内在关联变化,专注于战场之上细微末节的影响,并未一味求胜,倒是与伙伴们互有胜负。”
听着霍光条理清晰一一道来,二虎骇得张大了嘴巴:都说小光儿这半年顽皮了许多,成了熊孩子们的大王,自己只道是少年心性也没在意,没想到背后竟然隐藏着这许多严格的功课——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虽也是打遍五村无敌手,但最多也就比现在的霍强勇猛上几分,连胜五六个同龄孩童已是气喘吁吁,遑论连胜二十人以上!
至于赤手空拳捕获山鸡野兔,个中艰辛,身为猎户的二虎最是清楚不过,寻常猎户带着刀箭猎犬,一日里猎获两只野兔已算尚可,那山鸡却最是难擒,不靠陷阱诱捕罕有所得,这孩子竟比那熟练猎户收获还丰,这得要怎样飞快的速度,如何迅敏的反应?又得下多少苦功才能做到!
看着二虎在一旁心中惊骇、目瞪口呆,周亚夫毫不意外,听着霍光的汇报颔首微笑,道:“不错,每一项功课都比我要求的合格线还更高了一层,还能抛开胜负深研兵法,自蹴鞠中感悟战阵,实在是天生的将才帅骨。为师很满意。”
说着,伸手去抚霍光头顶,好似予以抚慰鼓励,手掌却在距离顶门不到半尺处闪电般下沉,抓向霍光的脖颈。
电光石火间,霍光腰腹骤然发力,同时双腿一蹬,瞬间向后平移了四五尺,轻松避过这一抓。
周翁一抓失手,却似在预料之中,垫步欺身,双手雨打繁花般连环递出,招招不离霍光哽嗓与双肩。
霍光不及转身,背身疾退,仿佛脑后多长了一双眼睛般,轻松越过石桌、石凳,避开武架、大石,似一只灵猫般在内院中闪转腾挪,最后更是直直蹿到院墙上急速奔跑,让老师铁狮冲锋般的一通突袭,全都落在了空处。
一番猛攻追逐,连霍光的衣襟都未碰到,周亚夫高喝一声“注意了!”左脚站定,后撤蹬地的右脚猛然发力,霍光只觉眼前一花,五六尺的距离竟如无物,瞬间就被老师欺入身来,一双如老树古根的粗硬大手抓住了他的右肩和臂膀,向上发力,眼看就要把霍光越肩摔倒在地。
危机一发之时,霍光如同条件反射般,顺着老师的双手力道拧身旋转,在空中翻转身体,以双脚稳稳落在地上后,顺势向下滑去,钻过老师胯下,借力把周亚夫手臂向下拉去。
若是平日里和伙伴角抵,这一拉之下,力大如霍强也要被拉个跟头栽落尘埃。
奈何师徒二人膂力差距过大,周亚夫只是晃了一晃,就单手把徒弟整个提了起来,缓缓放到地上。
霍光站定身形,左右摇了摇头,揉着肩膀说道:“老师,您也太用力了,霍光这肩膀差点被您给掰成两半啊,啊哟哟……疼。”
看着徒弟在那里耍无赖,周亚夫笑道:“那山里的飞禽走兽都没你迅捷,为师的不用出五六分气力,能抓得住你这滑不留手的野猴子?好啦,别装样子了,能在为师手下走上十五招,就算是入那胜遇军,也可以通过了。”
看着一老一小轻松地交谈着,二虎的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这,这还是那个整天追着自己讲游侠故事的小光儿吗?就刚刚兔走鹰飞这几下,二虎扪心自问,不可能沾到霍光一片衣角。才半年时间,小光儿拜这周翁为师,就强至如斯?再看那周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身形如豹,气壮赛罴,捉霍光如捕雏鸡幼鼠——还只用了五六分气力!原来自己和霍翁之间的差距,岂止是一星半点,简直可谓是云泥之别。
二虎突然感觉有些颓丧,或许在周翁看来,自己三番五次前来挑战,实在是如扰人绿蝇一般,不自量力又烦人吧。
拱了拱手,二虎低沉道一声“周翁好身手,多番相扰,倒是二虎失礼了”,转身就要离去,却被周亚夫出声叫住:“二虎,且慢走。”
二虎惊愕回头,这周翁每次都是三拳两脚把自己撂倒在地后,立即转身离去,今次打都没打,却是有何话要说?
周亚夫看着二虎的粗眉大眼,虎背熊腰,不禁想起了当年胜遇军中酒量最大、嗓门也是最大的霍猛,这厮每每喝多了,总是嚷嚷着“等俺儿子长大了,也让他入胜遇军,和俺一起为大将军冲锋陷阵!这叫……上阵父子兵,哈哈哈哈”。
可惜,昌邑城一役后,再也听不到军中响起那把嘶哑的大嗓门了。
之前考校了这年轻人几次,差不多也该为这故人之后做些什么了。
周亚夫柔声道:“二虎,你体格、根性俱是上品,只是没有名师指点,前几次才会轻易落败于我。我与你父有一段旧缘,如今应在你的身上,不过霍光乃是我关门弟子,对你,我只能教授些简单拳脚兵刃,你可愿学?”
果然和我那父亲有关!二虎心中震撼:相传当年我父和里魁老爷俱是军中强旅,这周翁看来是他的同僚,难怪如此悍勇!当下跪倒在地,口称“愿随师傅学艺”,连磕三个响头。
周亚夫含笑相搀,道:“你今日先回去,待我考校完霍光的文课,也为你定一份日常功课。”
送走神游物外、若有所思的二虎,霍光请老师先行走进书房,开始文课考核。师徒二人坐定之后,周亚夫先选了《论语》《孙子》和《六韬》中的几篇,让霍光默写下来。
不到半刻工夫,周亚夫拿着徒弟的答卷,先对满篇的工整小篆赞了声好,这孩子终是没有忘了自己“字如其人”的教诲,半年来应是下了苦功,对霍光点头说道:“很好,字迹工整,分毫不差。不过熟读默写只是基础,来,给为师讲讲,你对这几篇的理解。”
霍光答道:“《论语·八佾》,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书面所示,乃夫子谈论六艺之射技,主张射技不以力为先。”
“于政何解?于军何解?”
“于政,则是指政令法度制定实施,如引弓射箭,当以标靶目的为先,而不是一味强行威压,致民生愤怨,难以施行。于军,则指沙场征战,不可只知强攻猛打,需文武相辅、水火相济、缓急相交,或雷霆万钧攻其不备,或虚与委蛇诱而歼之,令敌人不知虚实,无所适从。”
“《文韬·国务》之爱民,何解?”
“爱民者,无外乎六字:利、成、生、与、乐、喜。利者,天下民众皆有其职,则利生;使民以时不误农田,则事成;严明法纪减省刑罚,则生保;减少赋税予民以实,则与足;节约修建官室台榭,则乐多;官吏清廉不苛扰盘剥,则喜悦。反之,民无职,损利;误农时,败事;无罪而惩,杀生;横征暴敛,掠夺;大兴土木疲劳民力,民苦;官吏贪污苛扰,民愤。”
“因此,善治者,必爱民。若是统驭民众能像父母爱护子女,兄长爱护弟妹那样,看到民众饥寒就为他们忧虑,看到民众劳苦就为他们悲痛,对民众施行赏罚就象自己身受赏罚,向民众征收赋税如同夺取自己的财物,这样的君主才能做到长治久安、传承万载。爱民如斯者,千万民众安居乐业、同心同期,百业兴焉、千军壮焉,虽海外存百万之敌,何惧之有?”
“不错!国家强盛,固若金汤,百万之敌何惧之有!为师欲教导你这‘百万人敌’,根源就在此处了。”
“穷兵黩武有时而尽,民心归附、粮草充足、海内升平,才真正可谓世间无敌!”周亚夫捋须长笑,显是对徒弟的回答满意之极。
“霍光,为师给你设下这功课考校,不为别的,只为这百万人敌如高山仰止,可谓是世间千万条道路之中,艰辛至极的一条。”
“为师我……本欲在此路之上一路前行,辅佐君王成就不世奇功,却功败垂成,最终身败名裂,还害了妻儿老小,个中滋味,不堪回首。”
“因此万般不想徒儿你步了为师的后尘,才给你留下苛刻的功课。”
“若你知难而退,或是没有这般心性毅力,为师栽培你做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却是信手拈来。”
“可是为师看你心有灵犀、胸怀锦绣,不是狮虎熊罴之类的凡兽,做一个将军,确是屈才了。”
“因此为师才对你多番考校,吃得苦、受得累、忍得怨、守得心,能为了一个目标不顾万难,执意前行,才可以身犯险,走上这百万人敌之路。”
周亚夫顿了顿,道:“但这百万人敌,却是为了天下王土之上的千万万民众,舍一己之身,置之于火炙之上、万靶之前,除了外有强敌如饿狼环伺,欲吞之而后快,内更有奸佞如毒蛇吐信,随时会为了阴谋私欲而喷洒出蚀骨断魂的毒液。”
“虽有封侯拜相之名,但日日操劳国事民生,断然无时无心无力去享受那钟鸣鼎食,除了百姓赞一声‘当世良相’,后世夸一句‘千秋名臣’,于己么,嘿嘿,却没有几分利益好处,比之宽窄大院仆婢成群的富家翁亦有不足。”
“说不得,后世轮转扭曲,还要妄加一个功高震主、大奸大恶的好大罪名。为师看你文武全才、聪颖过人,且心性良善,正是为师满腹治世安邦之术的最好传人。但就是不知成为这百万人敌,与你来说,福哉,祸哉?”
“……也罢!未来之事,神仙难料,只看个人如何前行。现今为师只问你一句,霍光,前途磨难坎坷、鬼怪猛兽横行,你可依然愿意,步上这百万人敌之路。”
霍光嘴唇紧绷,眉头微皱,直视老师目光,却没有直接回答老师的问题,而是说起了旁事:“老师,住在村西的霍显,您应该见过。她家本不是霍家村人,两年前才搬来村里,您可知这是为何?”霍光的眉头拧在了一起,牙关紧咬,遥望西北方向,一字一顿地重重说道,“因为匈奴。”
“霍家村毗邻大山,偶有野兽下山肆虐,或猎户山上殒命,十年来,不过折了十七八条人命。而这匈奴,却比任何野兽更加凶猛残暴,霍显家原来所在的城镇,五千多人口,四年前秋收时被那匈奴过境掳掠,活下来的不足二百,霍显的父亲、我的堂伯为掩护妻儿逃跑,惨死于匈奴刀下,整个城镇也被付之一炬。霍显的娘亲带着她和霍立流离失所,几经波折才来到霍家村,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虽然只是三两间茅屋御寒,做些浆洗修补的活计度日,但比起浪迹天涯生死不知的其他难民,却已然好了太多。”
“弟子初时恨那匈奴凶恶,残害我大汉子民如屠牛马,一心想做一名逍遥江湖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仗剑催马,杀匈奴、护百姓。”
“半年前,老师一番话语提点,霍光才恍然大悟。一人之力,或可百夫莫敌,也能救十数百姓于危难,但于大局,却只是微末之光蝼蚁之力。统帅三军,或可退敌千里,扬威天下,为百姓争来三五年安稳光景,但却无法撼敌于未战,守国于不损。”
“只有做那百万人敌,为君王打造一个铁桶江山,为黎民振兴一个繁华盛世,届时百业兴盛、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边疆铁马金戈,才能让我泱泱中华成为那百万之敌不敢侵的万世荣兴之邦!”
看着徒弟认真的眼神,周亚夫心中好似冰川融雪顺流而下,一片清明畅快。“有才而无德,是为贼也”,先前还有一丝担心,自己万一看走了眼,这娃娃聪慧武勇,若没有坚定的心志与良善的品性,习得百万人敌之才,却走上歪路,则必成为祸国殃民之乱臣巨寇。
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这关门弟子不仅能以己及人,切身体会他人苦痛,更有着一颗赤诚报国、心系天下的赤子之心,自己选的这个传人,或是自己苟活于世的最大意义。
周亚夫双眼微眯,眼角挤出两簇皱纹,沉声问道:“所以,你的回答是?”
“只为盛世升平,愿吾身入火炙。弟子愿跟随老师,学那百万人敌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