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二虎过得很憋屈。
要说起平阳县境内十里八村的猎户,二虎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这个三十五岁正当年的汉子生得身材魁梧,身高足有八尺过半,双臂粗如木桩,大腿赛过水桶,不仅力壮如牛,一柄大刀也得了里魁老爷——他义父霍磊的真传,舞动起来呼呼带风,不说寻常三五个汉子进不了身,就连豺狼和他单打独斗,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去年,他更是带着村里的两名猎户,在山里打杀了一头凶猛的黑熊,一时间名声大噪,猎户们都恭敬称呼他一声“熊杀”。
当然,最出名的,还是二虎的惧内,三天两头能看到二虎那娇小泼辣的媳妇拎着笤帚面杖追着他在村里打骂,却也是小小山村中难得的趣事。
笑话归笑话,却没人敢看不起这个平日里总是挂着憨厚笑脸的男人——哪个猎户没找他讨教过几招,没被他揍得脸上开染铺?挨完了揍,还得谢谢二虎哥教导,回头更是要跟同伴吹嘘“我可是在二虎哥手下过了二十招才败的”——这还不够二虎这个乡下猎户感到些小小荣耀?
可是,这个平阳县最强猎户的“熊杀”二虎,最近却感到很是憋屈。
还不都怪小光而从林子林捡回来的周翁!
摸着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二虎暗暗咬牙:今天还要去找那个怪老头练练招,我就不信,一下都碰不到他!
说起这个怪老头,还是半年前的事情,那天二虎风风火火被人从郑家庄喊回来,都没顾得上调弓弦,就匆匆忙忙拎着大刀,和几个猎户上山去搜寻霍光。当时二虎觉得脑仁儿都炸了起来,额头血管蹦起老高,一跳一跳的着急,要是这个最疼爱的侄儿有个三长两短,不光没脸见义兄仲孺,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
上天保佑,几个猎户癫了一般冲进山里,没有半个时辰,就见着了好似刚从血泥地狱里爬出来的霍光——还有这个古怪的老人。
说周翁怪,不光是因为他年逾古稀却筋骨强韧,超过九尺的身量,活动起来却如山中猿猴一般灵活;而且满腹诗书,比郑家村的教书先生还要有学问,省了娃娃们十里长的求学路;可那一身的腱子肉丝丝缕缕,浑然不似临近村落里几位豆芽菜般单薄孱弱的老学究,反倒比村里唯一的耕牛更健壮结实。
而这个老头更怪的地方在于,平日里只给村里的娃娃们教些四书五经,对于手痒想找人切磋一招半式的猎户们完全不假颜色,理都懒得理睬——除了二虎。
半年前,周翁刚在霍家村落脚,霍根、霍申几个最爱讨校拳脚武功的猎户,见老人身体强健、走路带风,觉得像个练家子。这几人平时受惯了二虎油锤般拳头的胖揍,想着是不是能跟周翁这里讨教几招,就算挨了揍,古稀老人的拳脚,也总比二虎那种熊虎般汉子轻些不是?
这几人屡次连番登门讨教,周翁却不搭不理,给了几人好大个下不来台。屡次求教碰壁之后,霍申有些恼了,就怂恿着二虎也去试试。二虎笑骂着“怎么好对老人家动手,伤着了你们出汤药钱”,却也拗不过几个发小好友的一再怂恿,随口跟老叟提了一句。
谁知,二虎报上名号后,这被里魁老爷尊称为“周翁”、被村里孩童叫做“周先生”、被村人暗地里唤作“巨叟”的老头,竟然一愣之下稍作沉吟就点头应了下来,你说怪不怪?
最怪的还在后边。
二虎赶鸭子上架,想着好歹比划比划,别伤了人就好。可是刚刚站稳,还没看清对面老翁的眉眼,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听嘭的一声大响,眼中看到的是头下脚上倒立着的几个好友,脸上挂着好像穿新衣出门却不小心踩进粪坑那种满心欢喜变作惊讶懊恼的古怪表情,随即才感到后背仿佛被重锤闷了一记般的痛——原来竟是甫一交手就被这周翁摔了个狗啃屎!
这一下摔投力道不轻,树上打盹儿的鸟儿都被巨响惊飞了一片,若换了寻常汉子,早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二虎却似毫不在意,双手撑地发力,站直了身子,揉揉肩膀脖子,冲周翁笑道:“老伯好把式!刚才二虎没站稳,下边咱们可来真的了。老伯当心啊!”嘴上说着动真格的,二虎手脚上也只用了七八分气力——还真能因为吃点小亏,就对个老叟下重手不行?
二虎扎好马步,垫步拧身,左手虚晃一拳,右拳带着虎虎风声就奔向了老者面门,不知道有多少青瓜蛋子刚入门的猎户,就败在这势沉力猛的第一击下。可那周翁却不见如何动作,避过虚招后,单手轻轻搭上二虎的右腕,顺势一带,就把这雷霆一击连同二虎整个身子都带得往前扑去,眼看又要跌倒在地。到底是能在山里和豺狼虎豹周旋的汉子,二虎见势不妙,单手撑地,手臂肌肉青筋暴露,猛然发力拧腰,粗壮的左腿好似钢鞭般甩向老者的胸口。
鞭腿扫出,二虎暗叫一声“不好!”
平时与壮汉切磋,也只用六七分力,刚才情急之下,竟用了全力,需知他这鞭腿可是扫断过两三条山上饿狼的腰骨,若是老人一个躲闪不及,可如何是好?祈愿老天,可千万要让周翁躲开才是。
哪知这老者偏偏未遂了二虎的意,非但没有闪开,更是结结实实中了这一腿,轰的一声,吓得旁边看热闹观战的几个猎户全都缩脖闭眼。
待得他们睁眼一看,却骇得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老者身形纹丝未动,却是二虎硬碰硬下吃了不小的亏,身子旋转着被老者一记铁山靠撞飞了出去,滚了三个骨碌才稳住身形。
二虎只觉得满脑袋嗡嗡哄哄,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嘴巴里好似打翻了油盐铺子,苦辣酸甜一起往外涌,险些就要把昨晚的剩饭吐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得劲儿的,每个关节、每一块筋肉都从里往外冒着酸痛——去年大战恶熊的时候,挨过两下,都没这么沉重!
痛彻筋骨,却也激起了二虎的火气,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二话不说,轮起两个油锤般的拳头,舞动得好似快马拉着的车轮,横抡竖砸斜挂,一时间密不透风的拳影像泼雨般向着老者的全身罩来,霍山等人看得一阵咋舌——二虎哥这是用了真本事了?这套自创的二虎车轮拳,不是还被县里的县尉老爷点评为“刚猛有力,十夫莫近”么!连那黑熊结结实实挨上几拳都摇头晃脑痛苦嚎叫,若真是碰着一下,这老爷子能比黑熊还结实?
面对二虎的猛攻,周翁叫了声“来得好”,身形随着二虎游走,却依然背着左手,一只右掌轻飘飘横拍斜挑,却把迎面冲来的数十个拳影尽数化解。反观二虎全力施为,身形越来越快,拳势越来越沉,霍山等人只道二虎哥武艺强了几分,但二虎却有苦自知:本来如臂使指的一套拳法,被这老翁消带牵引,渐渐失了章法,自己的拳头身法全被带得逐渐不受控制,已经快得有些吃力,随时可能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为今之计,却只有强行猛攻,争取在自己拳路失控之前,逼老翁后退,以免自己一个失手,伤了老翁或是自己。
正想之间,对面周翁身形一退,竟主动给了二虎喘息之机,二虎借势缓下身形,正要换腿法攻去,却眼前一花,失了周翁身影。青年时期就在山中与金钱豹肉搏过的经验告诉二虎,对手正以肉眼难辨的高速从死角攻来,必须尽快对策。二虎以攻为守,强行加速刚刚压抑下来的身形,双腿发力,虎腰一振,腾空而起,以身为轴扫出凌厉的一圈踢击,连空气都似被一切两半,发出呼呼声响。
然而,当年逼退豹子的这一记霹雳扫腿,却未竟其攻。二虎眼角余光看到周翁以扭曲旋转的姿态伏于地面,待一腿扫过,脚蹬地、腰借力、甩肩头、挥铁拳,电光石火间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巨大的身形如一道九尺长的利箭,旋转着箭簇射出,石锤般的拳头却在进击中稍有偏斜,直中二虎右肩。
这老翁的拳头是什么做的,天外陨石还是深海巨岩,不然怎会如此坚硬沉重?二虎脑海在一瞬间冒出此等念头,随即便如遭雷击弩贯,被肩头传来的巨力冲击拉扯着腾空飞起一丈多高,重重摔倒在地。中拳之处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疼痛的洪水滔天般涌入,猛烈冲撞着全身每一处穴窍,连神志都变得迟钝懵懂起来。
在霍申等人的目瞪口呆中,二虎再次摇头晃脑懵沌沌站起身形,眼神却好像喝了五坛老酒,变得有些失去焦点,脚步也晃荡起来,嘴里却还含糊喊着“再来”。
对面老者微微摇头,瞬间贴近二虎身前,在咽喉、心口、小腹轻飘飘各拍一下,丢下一句“火候不够”后,转身就走。
身后二虎轰然倒地,围观的几个猎户手忙脚乱一通掐人中、泼冷水,才把双目泛白的二虎折腾清醒过来。
这之后,几个不知死活的猎户觉得遇到高人了,哪怕是像二虎那样被打成腌酿茄子,也死乞白赖要跟周翁学上几手。
可这怪老头却哼都不哼一声,再没搭理过谁——除了二虎。
二虎这稳坐十里八乡猎户头把交椅的汉子,输是输了,却不服气,身上青紫还没退去,就私底下又找周翁切磋了一下,结果倒是比上次好一点点,至少没用人搀扶,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回的家——然后躺了三天没下炕。
这之后,二虎过上个把月就避开众人视线,偷偷找老翁比试比试,倒不是二虎怕吃痛才间隔这么久,而是每次说是比试实则挨揍之后,都会耽误三两日上山打猎,吃不起媳妇的骂啊!
几个观过战的猎户被二虎晃着油锤大的拳头唬过“不许出去乱说”,再喝了二虎媳妇烫的两壶黍酒、炒的几道野味,还真没有出去宣扬,就连嘴巴最大的霍申都替二虎守住了“败给古稀老人”这个在小山村里足够汉子婆姨们嬉笑念叨小半年的天大秘密,好歹没让村里的猎首跌了脸面。好在周翁平日里根本不显身手,日子久了,好武的汉子们也觉得这老翁书教得不错,除了不爱理人,性子古怪了些,还算是个可敬老者,也就没人再去讨打了。
可是二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周翁明明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偏偏到了自己这里,却毫不留手——倒也可能是留了些手,不然第一次比试,那如箭似弩的一拳,如果不是中在肩头,不管是胸腹还是头颅,都能让自己小半年下不了床——即使这样,全村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挨过老翁的痛揍,这老头是不是看自己不顺眼?难道还能是跟自己为国捐躯的老爹有着长年的过节,所以格外“关照”自己?
不管怎么说,每次总用单手就把自己一通好打,实在是故意打人脸面!
把双拳握得紧了几分,感受着浑身上下筋肉绷紧传来的力量,二虎觉得今日的状态出奇的好,说不定就能一战建功,胜过那周姓老翁,一雪这半年来屡战屡败的耻辱——或许,至少能让他双手迎战,也算是自己取得一次小胜?
这么想着,二虎加快了步伐,走向村子正中的霍磊家,还未到院门口,就从敞开的院门见到一老一小师徒二人说着话,准备走进内院,忙出声喊道:“周翁,且慢走,二虎又来探望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