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师的房内出来,霍光的脑中充盈着老师描述的刀光剑影的江湖厮杀、铁马金戈的沙场征战,以及气吞天下的庙堂谋划,虽然这个小小的乡村少年从未经历过这一切,但却完全沉浸在了对未来的无尽想象之中——又有哪个男儿不期冀着沙场建功、封侯拜相呢?
整个上午,小霍光过得浑浑噩噩,就连中午娘做了哪些饭食、什么味道都不记得,只是盼着快快到未时,去看看老师到底给自己安排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功课,是否能让自己速速长成个铁甲巨人,一拳打穿十和山,一脚踢返山麓河?
跑了二十几次去看漏壶之后,霍光眼巴巴熬到了未时,立马飞也似的奔到内院老师屋前,稳了稳身形,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屋门,“老师,霍光来了。”
听到老师的回应,霍光轻推屋门走了进来,看到老师头也不抬地看着两张写满字的纸张,一手从李静姝端到屋里的碗盘中拿出吃食,另一只手还在纸张上圈圈画画,不由得感到心头一热——为了给自己定下功课,老师竟一直忙到现在,连饭都没顾上吃。
霍光上前说道:“老师,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也不适合写字吧?您先好好吃饭,霍光安静等待便是,也不急于这一时。”
周亚夫往嘴里塞了一块面饼,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答道:“老了老了,记忆都不清楚了,不赶快记下来,就怕转眼忘个干净。小光儿啊,你可别小看了这份功课,这功课里的武课,可是脱胎于当年老夫麾下最为精锐的胜遇军的入军考核,不知有多少军营铁汉,都因此被卡在了胜遇军之外。当然,老夫依照你的年纪,其中细则多有调整,但也不是寻常八九岁娃娃能够坚持下来的。”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来,坐下稍加等候,这就好了。”
霍光安静等候了一刻左右,周亚夫终于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笔,把几张纸拿起来看了几遍,点了点头,把纸张递给了霍光,“嗯,差不多成了。光儿,你来看看,若有哪里不懂,我给你讲解。”
霍光接过纸张,暗自庆幸母亲李静姝识文断字,平日里父亲霍仲孺不常在家,母亲教自己认了不少字,又跟村里的小伙伴到郑家村的塾堂学了半年诗书文字,不然连这功课内容都看不懂,还谈什么万人敌!
仔细看来,功课共分两部分,有文有武。文课相对易懂一些,只需熟读郑家村老学究推崇为治世宝典的《论语》,以及《孙子兵法》与《太公六韬》即可。武课则名目繁多,项目各异,还随着功课修炼层层递进,不一而足。
认真研读完老师的功课计划,霍光发问道:“老师,圣人的《论语》我早就熟读于胸,又在塾堂里听过先生讲解,却还要怎样熟读?还有,《孙子兵法》传世甚广,我爷爷的书房里就有收录,但那《太公六韬》是什么书籍,家中好像没有此书,如何学来?”
“很好,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能想能问,说明你认真看过了。先说《论语》,孔夫子的这部书,我在年轻时便读过,读完便放下了,之后沙场戎马,捧在手中的都是《春秋》、《尉缭子》,《论语》却再也没有拿起来过。直到拜相封侯,才又读了几遍,觅出几分以前未觉的味道。待得遭陷漂泊,胸中堆满块垒,却是在那时,不断回想起此书,越品咂,越觉得做人做事的道理,都被收于此一书之中。多加感悟,则块垒全消,释然如沐春风,不论身处何处,皆可融于天地,不再纠结于大小得失。最妙之处在于,其中深奥不可探底,千人读之,便有千般感悟。因此为师才让你熟读,重在一个‘熟’字。”顿了顿,白发老者继续道,“此‘熟’字,并非熟练、倒背如流之意,而是烂熟于胸,超越老夫对你的讲解,品味出你自己的感悟,如把他人递与的生彘或烈焰猛烤或小火慢炖,辅以诸般佐料,整治出独有的味道。若能真正掌握此书中的圣人教诲,治天下易如烹小鲜,有何难哉!”
“至于《太公六韬》,乃是兵书,相传出自周朝开国功臣太公望之手,共六卷,六十一篇。与着重战场战阵的《孙子兵法》不同,《六韬》格局更加宏大,全书上到富国强民、庙堂谋算等天下大计,下至地形战法、兵士部署等战场细节,包罗万象,无所不含,胜在眼光宏远、辟析入微,真正是谋国献策的肱股之臣所必需。此书传世不多,但老夫当年偶得,早已全数印于心中,却可默写出来,供你认真研习。”
“多谢老师,为霍光劳心费力!”对于老师的文课安排,霍光深感佩服,文武相辅,小大由之,可纵横于沙场,亦可游刃于朝堂。但是对于武课的内容,却还有些摸不到头脑。既然老师鼓励发问,就继续问道,“文课霍光已经知晓,必然尽力学习。但那武课……”
“怎么了?武课还有哪里存疑?”周亚夫好像已经预料到霍光会发问,眼角皱纹拢作一团,微笑着看向徒弟。
“这武课……”霍光嗫嚅了一下,索性率直说道,“徒儿本以为老师会教授些武艺,再不济也是些锻体的法门,也让徒儿学个一招半式——就像您对二虎叔用的那几招……可,可这里所写,都没有什么拳法剑法的教习,也没有我爷爷从军时常有的田猎校猎,却……却都像是玩耍嬉戏。老师,您说的胜遇军,真的是靠这些功课成为您麾下劲旅的吗?”
周亚夫哈哈笑道:“当然不一样,他们的训练内容和考核标准,可比你的武课要严格艰难百倍。不过能入胜遇军的,个个都是军中悍卒,个中精英更是可称一声‘百人敌’。想当年为师北防匈奴、南扫七贼,胜遇军的名号一出,就连匈奴王庭的猎雕人都要落荒而逃。他们尚且需勉力苦撑的训练考核,岂是你这小娃娃能受得了的?我这是教徒弟,又不是调教兵卒训练死士,用不得军中那种生硬狠厉;另一层,我也不想因为套用军中体制而被有心之人觑见破绽,因为收容我这戴罪当死之人,而连累你一家全村。因此才为你量身打造了这般武课,其中自有深意。你只需照做就好,假以时日,必有所得。”
既然老师都如此这般说过了,霍光也不再多说,躬身再施一礼,道:“徒儿知晓,谢过老师。霍光先去读书了。”
看着转身出屋还在一直研究功课的徒弟背影,周亚夫在心中叹了一声:百万人敌,好宏大的愿景!霍光啊霍光,且看你这一年间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是否是那万中无一的智勇勤善兼备之人?若你真能承继老夫文治武功,成就那丰功伟业,老夫也没平白在这世上半人半鬼地苟活这十数二十年。
想到这里,周亚夫不禁心中一凛:莫非,上苍没有收了老夫这条命去,就是落在此子身上,让老夫栽培出一个兴国利民的九锡柱石?却不知这世间有几个英雄豪杰,真能乘九天之风扶摇直上十万里,去做那人中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