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周亚夫随霍光下山,与多年前的老部下霍磊一番密谈,确认了这个胜遇军的老伍长是值得信赖之人,在感慨因缘际会之余,也决定就此在霍家村住下,安心教导自己的关门弟子。
铁马金戈、血火飞扬之间结下的情谊最是深厚,二十多年未见,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两个老人有说不完的话,就着李静姝精心整饬出的丰盛饭菜,还有两坛好酒,二人竟挑灯热谈到过了子时,才各自回屋休息。
挨过了十数年非人生涯,啃过了太多生肉野草,人间的一顿山村晚餐竟是如同仙馔,粗酿黍酒的回味也仿佛比那金色大殿上的琼浆更加醇厚悠远,让周亚夫的全身久违地充斥着一股暖融融的热气。倒在干净舒适、散发着清新浆洗味道的床铺之上,须发皆白的老条侯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放松,转瞬就失去了意识,跌入了无边的黑暗酣甜之中。
上一次躺在床铺上安睡,到底是何时,周亚夫已经记不清了,本以为会是一夜无梦的一场酣畅好睡,却在睡梦中不断晃过灯火辉煌的府邸、描金画栋的廊阁、车水马龙的街市、血肉横飞的沙场……还有那充斥着阴暗与死亡味道的逼仄空间、不时传来的哀嚎嘶吼,以及带着嘲讽狞笑的丑恶嘴脸。
“袁长顺,狗贼!”随着一声大吼,周亚夫猛地从床上坐起,汗水已经打湿了满头白发,胸膛起伏如铁匠铺的风箱,仿佛要把最后一丝愤怒与不甘都榨出来。周亚夫缓了缓神,环视了一下四周陌生的房屋摆设,头颅还有些眩晕,但好歹回想起来昨天这一日夜的搏杀凶兽与重返人间,恍如隔世。周亚夫摇了摇头,暗叹道:快二十年过去了,原来袁长顺这个名字,在心里还没有放下。罢了,昔日条侯已死,还纠结这些过往做什么。
自嘲一笑,老人下地穿好衣物,刚打开房门,却发现昨日收的弟子霍光已经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深深施了一礼,道:“老师,徒弟给您请安了。爷爷让我请您去用早饭,徒弟怕打扰您休息,没敢叩门扰您清梦。”
周亚夫摆摆手,道:“老夫一向天明即起,昨夜吃多了酒,今日才起晚了。你我师徒不比太过拘泥礼数,以后有事找我,随时叩门便是——说起来,你有个记名的师兄,可是从来没跟老夫客气过,发起火来,恨不得还要丢盔卸甲打上一架。也不知他这性子,如今在官场做得如何……罢了,不提这些旧事,你去跟霍翁说,为师这就来。”
看到霍光低头站着没走,仿佛有话要说,周亚夫问道:“徒儿,你可有事找为师?”
霍光抬头露出两个漆黑的眼圈,显是睡眠不足,但两只大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认真答道:“老师,昨日回村之后,娘让徒弟早早歇息,但这一整晚,霍光都没睡着,想的全是老师力博凶兽的壮举。霍光想早日跟老师习得文才武义,也做一个能生擒虎豹的英雄!”
周亚夫闻言捋须而笑,“生擒虎豹?那不过是百人敌的本事,以你这娃娃的资质来看,却是屈才了。”随即敛起笑容,正色问道,“你是老夫最后一个弟子,老夫要把平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能学得几分,除了看你的天分悟性,也在于你愿出几分气力、吃得何等苦头。不过,在授业之前,为师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做十人敌、百人敌、千人敌,还是那万人敌?”
霍光用澄澈的大眼睛注视着老师,认真问道:“老师,何为十人敌、百人敌、千人敌和万人敌?”
“十人敌,筋骨强健,力如牛虎,寻常汉子十数人无法近身——就像你们村里的猎首。只要有中人之姿,与些许勤勉,三年五载必可成就,为人中壮士。”
“百人敌,则不仅身具龙象之力,更要习得上佳武功,把一分力气用出百倍威能。游侠豪客所传颂的英雄豪杰,以一当百、以武犯忌,卓然于世,傲然于胸,千里不留行。比之十人敌,天赋、悟性、勤勉缺一不可,尤其是要吃得苦中之苦,一二十载,可逍遥江湖,为人中英杰。”
听到这里,一直崇拜着仗义豪迈游侠儿的少年呼吸变得急促了几分,一双晶莹的眼睛也因为兴奋而睁得更大,这可不是自己一直憧憬着的游侠儿么!从老师口中说出的百人敌,好像比二虎叔他们谈论起的江湖侠士还要厉害很多呢!少年不禁有些心驰神往,脱口问道:“老师,那千人敌,岂不是独步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周亚夫看到少年向往的神貌,不免想起儿子年幼之时,听自己讲述战场往事时悠然神往的情景,神情温和道:“徒儿,需知人力有时穷。不管是英雄还是豪杰,可以武艺冠绝天下,却绝不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千军万马。想要做那千人敌,必要熟读兵书战策,上阵可策马扬鞭刀枪如电取上将首级,治军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精通文武技艺,方可统率一军,驰骋于战场,斩敌千军于阵前,是为千人敌。若不是心有锦绣、敏而好学之人,加之二十载抱坚行苦、勤读苦修,必不可得,乃国之重器。”
“至于那万人敌么……”周亚夫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霍光,负手转身,遥望远方天际,缓缓道,“当年楚霸王项羽曾言,要学万人敌。欲做万人敌,则非一军一队之将领,不拘泥一战一里之胜负,需能统领三军,运筹帷幄,将万里山河纳于胸中,把纵横谋略置于棋盘,破敌夺城,保家卫国,乃国之瑰宝。高祖麾下淮阴侯韩信,可领百万兵,可胜虎狼师,眼里容山河,胸中有纵横,方可称作万人敌!”
说道慷慨处,周亚夫白须飘飘,不怒而威,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俨然又回来了,看得霍光肃然起敬。周亚夫却萧然一笑,自嘲道:“想当年,挟数十万将兵,平八方胡虏贼子,为师也曾自诩为万人敌。现在想来,还是眼界低了些。”
霍光奇道:“万人敌还不够?难道还有更厉害的……十万人敌,百万人敌?”
“老夫前半生戎马征战,以为万人敌纵横捭阖,乃是当世最强。熟料晚年登入朝堂,才知晓,这世间所需,却不只是万人敌。”提起庙堂往事,周亚夫神色闪过一丝黯然,马上又转回徒弟的问题,“万人敌,固能拒敌守国;但国之根本,却不在此。真正的大贤大能之臣,殚精竭虑于国之兴旺,鞠躬尽瘁于民之生计,使政令施行有度,使国人安居乐业,百业俱兴,万象荣昌。国富则民强,民强则粮足,粮足则兵壮,兵壮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虽有百万之敌,有何惧哉!能做这百万人敌者,仅次于龙凤之尊,可谓国之梁柱、人中麒麟!”
“老夫当年辅佐先帝为丞相之时,却不懂此理,只是一味耿直上谏,不懂通融圆顺,因此才遭先帝疏远,奸佞陷害。十八年远离人世,却有了时间细细品味读过的圣贤诗书,品咂各种滋味道理,心头明净了许多。这半年抱瓮灌园的日子下来,愈发觉得,这百万人敌,才是位极人臣者所必需之事。”
“可这百万人敌,又谈何容易!必须心有七窍,净如琉璃,善若仙佛,贤胜周公,才可富国强民,打造千秋大业。”周亚夫转过身,凝视霍光双眼,“徒儿,你的聪慧机敏,在老夫一生所阅之人中可争一二,兼具善良仁厚,加以打磨,可成大器。但其中艰辛苦难,却远非其余道路可比拟,更会在前行途中,遭遇超乎世间想象的风险周折,奸邪阻路便如那一日三餐般寻常。即使这般克身自守,燃命为国,亦恐难靖得完功,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落得千古骂名。这百万人敌之路,看似荣耀已极,却是要终其一生踽踽前行的最为艰辛之路。”
“霍光,你要做那十人敌、百人敌、千人敌……还是那万人敌?”
霍光被老师一番话深深震撼,低头沉思半晌,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是一片坚毅,沉声道:“感谢老师为霍光指明道路。霍光此前只想纵马江湖、行侠天下,做一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儿。若没有老师一番话,或许最终能做那百人敌,已是幸事。经老师一番点拨,霍光放眼身周,霍家村与邻近几村虽是国泰民安之景,但仍不时出现遭遇匈奴祸事与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之人。”
“若如老师所说,有那百万人敌之贤臣,必可外拒匈奴保万民安生,内振百业建盛世升平。”随着扑通一声,霍光跪在老师面前,双眼毫不避讳老师的凝视,认真说道,“道阻且长,百魔侵之,万难阻之,霍光愿坚首前行,做那兴天下乐百姓的百万人敌!”
“好,好一个坚首前行!好一个兴天下乐百姓!”看向徒弟一丝不苟的坚定眼神,周亚夫仰天长笑,白色长须随风抖动,“好!老夫就教你做这百万人敌!”
“起身吧,光儿。”待徒弟站起身形,老者抚须微笑道,“志存高远,很好。但这一路并非坦途,我也怕你吃不了这个苦,若是半途而废,反倒白白走了冤枉路,可惜了你这可造之材。这样吧,我先给你制订一份功课,兼有考核之意,一年之内,若能合格,我便倾我所有,传授你这百万人敌之道。午后未时,你再来找我,开始功课的演练。”
“徒弟领命,必不负老师所望。”霍光深施一礼,叠放的双手微微颤抖——因老师的一番言论开阔了眼界,少年心中雀跃着兴奋与期待,以及对即将面对的艰辛长路的一丝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