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渺小的环境里,发生点什么事情,就越发显得重大——霍光、霍强山里遇险,林中捡来的高大白发老者住进里魁老爷家成为村里的教书先生,还有那在山中发现的与毒蛇同归于尽的凶兽,让地处偏僻的霍家村和临近的几个小村子着实沸腾了一阵。
村妇们在看孩子、养鸡鸭、挑水做饭之余,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数说一向乖巧的“麒麟子”也跟霍强霍庆他们几个泥猴子一起胡闹,好在最终没闹出大乱子,反倒给村里带回来一位教书先生——虽然是个来历不明的老者,但看里魁老爷对他也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样子,必然是位可敬可信的先生,可以放心把家里不争气的娃娃交给他锤炼,也省却了娃娃们日常里还要走个十里路程去郑家村听课之苦。
村里的汉子们则是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闲侃上几句,一边搓着指缝间的干泥巴,一边感叹那害了十几条人命的凶兽巨躯之庞大,实在是前所未见,难怪之前连李滩村的猎户组队进山都遭了不测,若不是在老林里遇到那剧毒大蛇,也不知道要与进山围猎的猎队来一场怎样惊天动地的恶战。
至于附近几个村参与进山围捕凶兽的猎户,则在看到如小山一般的凶兽尸体后,几乎全都会变得哑然无语,深深震撼于眼前的景象。这些常年在山里跟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粗鲁汉子,虽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雄狮猛虎、狂犀巨象,但是豺狼熊豹这些猛兽,每个村子也偶有猎取,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可这凶兽光是尸体就重逾千斤,扒皮剔骨扔去糟粕择精而取,也要六个精壮的猎户才能抬走,还要中途替换几次才抬回霍家村,这要是生龙活虎之时,不得有移山搬海的力气、烈焰滔天的凶性?看看那厚实如树墩的熊掌上,闪着凶冷锋芒的爪尖,难怪一击就能把大蛇斩为两段。好在那蛇毒也端的霸道,竟能让这庞然大物中毒发狂,痛苦难忍下狂冲猛撞,机缘巧合下竟把一根撞倒的结实枝杈插入心口,受了致命的伤害,加速了毒发身亡。若不是这样,能不能成功猎杀凶兽还是次要,都不知由里魁老爷领队、临近村落的猎首组织起来的十几名彪悍猎户,能有几个人全须全尾地下山归来。想到此处,聊得热火朝天的猎户们都会不禁沉默半晌,再感慨几句“山神爷保佑”“兄弟们福大命大”之类的话。
小山村的大事件,来得突然,像一阵山火,呼地一声烧得火热;去得也痛快,似雨后天晴,漫天雨水被日头一晒,转眼就消失不见。才过半年时间,村妇们又一头扎进了锅碗瓢盆和家长里短,汉子们也逐渐淡忘了全村敲锣打鼓用凶兽祭山神的热闹场面,聊天的内容又回归了村东头老赵家新娶的媳妇嗓门大如叫驴,或是猎首二虎这几天又挨了媳妇的胖揍,鼻青脸肿的话都说不利索,等等。
今天的话题是霍震家那个不成器的猴崽子霍强,又在塾课时打瞌睡,被伙伴叫醒之后居然仗着一股起床气,撕了村里好不容易采买来的书籍,被罚禁入学堂。说到此处,读过半年书的霍枫一口老痰吐在脚边,叹息现在的娃娃不知道好赖,当年自己要是有这么好的先生教导,说不定已经跟仲孺大哥一般,到县里做了大官,还摇头晃脑拽了两句“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亏得平日里最泼辣的村妇——人称“肉都尉”的胖大妇人,一路拧着霍强的耳朵拖死狗般把儿子拖来给先生道歉,并保证下不为例,再有冒犯就真真要打断霍强两条狗腿、拧掉两只无用的耳朵,满脸鼻涕眼泪的霍强也不停跪在土地上磕头,把自己弄得像一个快要融化的泥人,这才让先生消了怒气,又接纳了这个全村排名第二的熊孩子。
临走,郑小小——有着与身材和绰号完全背道而驰名字的“肉都尉”还塞给了先生两条七八斤重的新鲜肉条和一篮子蔬菜,嘴里连道:“咱们山野小户,最佩服的就是先生这样的学问人。咱也不指望家里的娃能像里魁老爷家的孙子一样,能入得老先生的法眼收作徒弟,只要能跟老先生学个一文半字,不长成他爹那样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俺就知足!以后任先生打骂管教,这小子若敢蹦出半句怨言,就要让他知晓,俺这大耳光子能一口气扇上多少!”说完,对着还跪在地上的泥猴子踹了一脚,拧起耳朵,再对着先生笑笑,如同山熊抓野兔一般,拎着身材在同龄少年中已算高大的儿子回了家。
望着逐渐远去的母子,村民口中的周翁,曾经的条侯周亚夫眼中闪着温和笑意,心中却感慨万千。
他这一生多一半在军伍之中,打交道的都是虎狼之师,一言一行牵扯着成千上万条性命的生死——或己方、或敌方、甚或百姓,号令一出,烽烟四起,刀光剑影,血漫天地。后半生却比这戎马生涯来得更加惊心动魄,虽没了如同地狱修罗的狰狞面貌和满载杀意掠过的如蝗箭矢,但那温暖朝堂上一张张和煦笑脸的背后,谁又知隐藏着怎样阴森可怕的血盆大口和龌龊腌臜的卑劣恶意?
自己只想着像纵横沙场时那样,直来直去,中正不阿才是臣子本分,却完全不懂帝王心机,也忽视了一贯看不入眼的那些无耻小人的暗中勾当,最终才落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这之后的十八年颠沛流离,久居深山,人生中少有地远离血火争锋和庙堂谋算,虽能靠着豁达开朗苦中作乐,但终究过得如同野人,若说从没在寒冬时节饥寒交迫病弱难忍之时感到一丝凄凉,却是自欺欺人了。
如今来到这不闻尘世喧嚣的山野小村,不过半年时光,周亚夫却自觉恍如隔世。没了气势震天的金戈铁马,没了口蜜腹剑的尔虞我诈,每日里迎来或乖巧或调皮的黄口小儿教导诗书,晚上望着村落里起伏的炊烟发呆愣神,偶尔和亦弟亦友的老部下手谈几局格五、慢饮两壶小酒,这样再普通不过的田园生活,却让这封侯拜相、权倾天下的老者心中,生出了过去七十余年全然未曾感受过的温暖恬然。
或许,能在人生晚年遇到霍光这孩子,过上这般乡村老翁的淡泊生活,也是老天对自己的一点照拂?
“老师。”正想着,身后传来熟悉的徒儿声音,周亚夫微笑着转过身来——对这个徒弟,他真的很满意——聪慧、忠厚、善良、懂事,难得的是还有着超越同龄孩童的刻苦,因此总能让不苟言笑一辈子的周亚夫对他青眼有加,说起话来也格外温和:“光儿,何事?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霍光明显比半年前长高了不少,即使隔着衣衫也能看出来筋骨肌肉壮实了许多,一张脸庞依然清秀得让村里的少女们嫉妒艳羡,只是轮廓线条多了几分刚毅,清澈如泉的眼神也透出自信果敢,难怪旁边几个村子的少女们越来越多地跑来霍家村玩耍,胆子大些的还主动找些话题和霍光聊上几句,惹得霍显好像被占了领地的幼虎一般,焦躁恼怒得和这些少女大吵了几回。
少年正了正衣衫,恭敬答道:“老师,霍光做完了今日功课,也把老师半年前留的功课做完了,还请师傅检验。”
周亚夫闻言,面色如常,对徒弟说道:“甚好。随我回内院。”心中却如波涛汹涌,满是震惊感叹——半年?为了考校这孩子的心性,自己可是给他留了分量十足的一份功课,满打满算也要一年才能完成,即使是当年从各军中挑选而出的顶尖士卒,在初入胜遇军之时,所经训练也不过如此——莫非自己在半年前考校心性、布置功课之时,还是小觑了他?周亚夫的心绪,不禁回到了半年前,住进霍家大院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