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崎,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岛,崴磈葨廆,丘虚堀礨,隐辚郁垒,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
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所歌颂的上林苑,距离长安城西门四十五里,东起蓝田,经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如银河出入其内,灵昆、积草、牛首、荆池、东西破池似星辰点缀其中,山冈起伏崔巍,林木葱茏参差,广袤辽阔,恢弘壮丽。
虽然已入元朔四年初秋,上林苑内依然是绿意遍染,带着夏末温度的煦风懒洋洋地踱过林间,吹拂着浓密的树叶微微起伏,偶有一两片发黄的叶子摇曳着飘落,或是隐入半尺高的草丛中不见行踪,或是扎进林间溪流,在清澈的水流中逗弄着大大小小的游鱼,最终汇入泾水或渭水,匆匆忙忙地奔涌远去。一条两尺余长的大鲤鱼正在林间小溪水缓处慵懒漂游,被午后的阳光晒得通体暖热昏昏欲睡,突然被一根顺流而下的树枝直直戳在后腰,惊得从水中高高跃起,却看到岸边蹲伏着一尊花纹绚烂的庞然大物,猩红长舌舔着血盆大口望来,一双眼睛里凶光四射,忙不迭跌落水中,拼命摇动全身的鱼鳍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搅动溪底的泥沙石头,在溪中拖起一股好似浓烟般的长长黑雾,骇得溪中的青草鲢鳙们以为是巡河夜叉发了疯病横冲直撞,把原本平稳安逸的溪流搅得一片混乱。
岸上的庞然大物回头望了一眼小溪中冒起的水花,无视纷乱吵闹的水中世界,继续俯身享用自己爪下的大餐,刚刚捕获的野鹿散发出鲜甜的血腥气息,刺激着它埋头大嚼,热乎乎的鹿血染红了长满锋锐牙齿的巨口下方的白毛,流淌到草地上。腥香味道随着暖风传播开来,刺激着林中嗜血猛兽们的嗅觉,但身长七尺开外的巨兽却毫不在意——都不用展示自己额头上的“王”字印记,只要在方圆五里之内嗅到来自猛虎的强烈体味,花豹豺狼这些兽类就会如同受惊的野兔般远远跑开,以示对兽中之王的敬畏。因此巨虎不用像其他兽类那样,要先把猎物拖到僻静处才敢享用,而是一边享受着初秋暖阳的恩惠,一边在空旷的草地溪边大快朵颐,不时还发出几声满意的呼噜。
强壮的百兽之王正在全力应付鹿腿上的强韧筋肉,双爪抱住猎物拼命撕咬着,突然,它的耳朵翕动了一下,捕捉到了远处的一丝嗡鸣,灵敏的直觉带来的强烈危机感喷涌而出,让猛虎倏然回首!
嗖!
一支羽箭带着劲风,呼啸着从猛虎背后射来,瞄准的正是后颈要害,却因为弓箭离弦时的轻微声响被猛虎察觉,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致命危机。随着一道赤红色闪电划过,空中爆起一团凌乱的虎毛,三角形的精钢箭头在猛虎的脖颈侧面轻巧地划出一道半寸深的血线,“哆”的一声狠狠刺入松软的土地中,整个箭簇没入不见,强大的余力拉扯着坚硬的柳木箭杆猛烈“嗡嗡”晃动着,箭杆上纹刻的巨龙仿佛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箭尾的华贵雕羽晃出了一团残像。
猛虎突然遇袭,受惊之下猛然蹿起三尺多高,但常年在林中与巨熊恶罴搏杀的经验让它迅速冷静下来,久违的疼痛与自身的血腥味道更激起了他的凶性,弓起筋肉虬结的腰部,一双铁铸钢凿一般的前爪牢牢撑住地面,粗壮坚硬的后腿蜷缩成一团,喉间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低吼,随时准备爆发出裂犀毙象的巨力,扑倒胆大包天敢袭击百兽之王的对手,用一口钢牙咬碎他的喉咙。
“唰唰”一阵劲响,从距离小溪百尺的稀疏林中蹿出了十数条人影,各个顶盔掼甲刀明剑耀,其中几人手中还牵着露出獠牙口吐热气的猛犬,杀气腾腾向着猛虎包抄而来。随着包围圈的缩小,哄哄作响的沉重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抖,也把猛虎的凶性与胆色震去了多半,接连躲避了两支羽箭之后,终于露出怯意,掉头狂奔。
步行的十数人无声地追了上去,留下一人捡起地上的三支羽箭,等待骑士走近后,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了上去。骑士中为首一名青年锦衣华服,绣靴玉冠,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端正的四方脸上满是兴奋,纵马扬鞭从奉箭之人身边飞驰而过,身后的一名骑士放缓马速上前收好箭支,青年右手一挥,神采飞扬喝道:“莫让这畜生跑了,随我来!”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纯白色高头大马嘶鸣一声骤然加速,飞也似的冲了出去。随行的几名重甲骑士发一声吼,紧紧绰在青年身后三丈之后,既能在危急时刻及时救援,也不会因为逾越碍了青年狩猎的兴致。
比起神骏的千里宝马,身长九尺的林中之王奔速丝毫不弱,矫捷灵活更在其上,几次闪转之后,猛虎与身后骑士的距离渐渐拉大,距离不远处便于隐匿身形的密林也只有两三里距离,若不是有猎犬锲而不舍地紧紧追踪、围追堵截,早就被它逃遁而去。眼看难得一见的猎物离包围圈越来越远,青年心中不禁腾起一丝焦躁,抽弓搭箭连射三箭,却都只翻起了几块泥土草皮,连一根虎毛都未蹭到,让青年两道浓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面色逐渐阴沉下来,左右进侍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猛虎避过了几次致命的攻击,觑见猎犬包围圈中的一个空当,粗壮的后爪猛然发力,蹬得坚实的地面泥土四溅,跃出了两三丈远,把猎犬和甲士的合围甩在身后,正要发足狂奔,一支羽箭仿佛自天外飞来,“嘭”的一声,擦着猛虎的鼻端插入地面,让猛虎不得不生生收住即将爆发的力量,骤然躲避之下,打了一个趔趄。紧紧追击的青年见状大喝一声“好!”不待猛虎重整态势,于疾驰中流星赶月射出一箭,正中巨兽后腿,激发出振聋发聩的虎啸,震得林中树叶扑簌簌纷纷落下。
“陛下好箭法!”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响亮赞叹,又一支羽箭呼啸着狠狠钉入猛虎前腿,强大的力道扯得虎躯一歪,倒在了地上,三尺长的箭杆穿透虎骨之间的缝隙,钉入土地之中深达尺余,彻底剥夺了兽中之王逃跑的希望。猛虎遭到两面围击,求生本能驱使下欲忍痛拔腿而逃,怎奈前腿被牢牢钉死在地上,且箭杆上嵌着铁制倒刺,一番挣扎之下,只落得血肉模糊、痛啸连连。
“你这一箭才是来得及时,险些被这畜生逃了。”被称作陛下的华服青年此时心情大好,放缓马速,笑容满面地看着从另一侧纵马而来的神箭手。
“陛下神勇,去病不过稍为助力,此獠已静待伏诛。”驱驰着赤红神驹阻击猛虎的年轻骑士手腕一翻,轻巧地把铁胎牛角大弓挂在马鞍侧面,冲着年轻天子灿然一笑,一双锋锐如刃的漆黑剑眉下,闪着熠熠星光的眼眸弯出两条迷人的弧度,白皙得透出浅淡粉色的脸庞上涌出深深的酒窝,直似有着致命魔力的无底黑洞,要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进去,把刘彻身后的铁血近侍都看得呆了。
刘彻摇头一笑,这个小外甥长得越来越像他那倾国倾城、顾盼生辉的姨母了,偏偏还继承了舅舅的射御武艺,难怪满长安城的贵族小姐们都把这小子视若天上明星,日常里去往后宫找皇后的女眷,十个里倒有六七个要为自家闺女说上几句好话,再佯装无意问问这小武夫的婚事。年轻天子把镶金嵌银的宝雕弓挂好,冲霍去病招了招手,道:“去病,你运气不错,初次随狩便逢了个大猎物。来,朕今日带你屠虎,敢否?”说着,抽出了腰袢佩戴的八服剑,亮银色的剑身反射着阳光,刺得困于地面的猛虎双目眩晕。
初入上林苑狩猎,便可屠猎百兽之王,这让十五岁的霍去病感觉一股豪气自胸膛之内升腾而起,朗声答道:“臣愿为陛下阵前助威,不负陛下赐剑之恩!”“仓啷”一声清澈剑鸣响起,泰阿剑脱鞘而出,幽蓝色的剑锋上仿佛蒙着一层寒霜,为这初秋的柔暖中添了一丝寒意。
宝剑配英雄,果然雄壮!看着亦甥亦徒的霍去病手持泰阿英姿勃发,刘彻心中暗赞,愈发觉得把泰阿神剑赠与去病小子真是对了,长笑道:“好!随朕来!”双腿用力一夹,胯下白龙驹不惧虎威,发出震天价响亮嘶鸣,四蹄猛然发力,势若奔雷般载着背上的天之贵胄冲向已经生出畏惧之意的巨兽。
所谓困兽犹斗,逞凶扬威于整个上林苑的百兽之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被霍去病一箭钉在地上的猛虎在危急之下奋力蹿起,箭杆之上的倒刺把整个前腿剐蹭得血肉模糊,总算脱得困境,也顾不得伤口剧痛,拖着后腿上深入筋骨的羽箭,避开随侍众多、声势浩大的刘彻,一双虎目内满是凶戾仇恨,直奔单人独骑的霍去病扑去。
武帝叫了声:“去病小心!”挥手示意身边骑士莫要射箭,唯恐误伤。被猛虎疯狂扑击的霍去病此时心头一片清明,脑中忆起舅舅的教诲“摧敌以力,谓之强袭;摧敌不备,谓之急袭。困守之敌如困兽之斗,力取则两伤;纵之而击,出其不意,则可取之。”
想到此处,霍去病右腿轻磕马腹,体高九尺、通体赤红如火的赤豹宝马早已与主人心意相通,于疾驰中向左侧一个小跳,让出了一个缺口。负伤的猛虎凭着凶性本欲拼死搏杀,却在包围中觅得一线生机,毫不迟疑地撇下眼前的年轻骑士,迸发出巨躯内最深处的能量,不顾一切向包围圈外蹿去——只要奔入百丈外的密林,苍天树木足以拦住马匹的奔跑和锋利的箭簇,再也没什么能追上兽中之王的脚步。
哪知赤豹猛然扭转身躯,健壮的后腿骤然发力,与猛虎之间五丈余的距离一蹴而至,霍去病手腕迅疾递出,泰阿剑划出一条蓝色幻影,从猛虎侧面轻轻划过。赤豹落地后继续向前疾驰,与刘彻的白龙驹瞬息间擦身而过,身后传来“扑通”声响,一味逃亡疏于戒备的猛虎栽倒在地,两只被泰阿剑斩断的前爪被喷涌而出的虎血染红坠落,刘彻急催白龙驹上前,借着疾风迅雷般的速度,把三尺六寸长的八服剑自厚实的虎背狠狠刺入,从猛虎前胸穿透而出,随着凄厉的断末虎啸,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兽中之王钉死在了地上。
缓缓拨转白龙驹,看着八服长剑下伏诛的巨兽,刘彻心中似乘上九霄灵风扶摇直上般畅快豁达,一阵长笑之后,五脏六腑都感觉滋润舒畅,指点着正在擦拭泰阿的霍去病道:“好小子,好一招游龙探爪,已颇得张战青的八九分神韵,于战机的掌握更是似你舅舅般精准狠辣,一招制敌,好,好啊!朕封你为屠虎校尉,赏千金。”随后对围拢在身边的近卫侍从们一挥手,“尔等随猎有功,各升爵一级,赏十金。”
看着随侍们呼啦啦跪倒一片,面带喜色口呼万岁,唯有霍去病眉头微皱不发一言,武帝感到有些诧异,问道:“去病小子,莫非嫌朕赏赐少了,还是校尉官职低了?”
霍去病泰阿入鞘,翻身下马单膝跪倒,抱拳道:“陛下洪恩慷慨,去病何敢嫌弃?只是如今边境匈奴肆虐,百姓居于水火,去病若因助陛下诛杀一只四爪牲畜而觍居校尉之职,实令臣汗颜。去病欲求陛下赐五千儿郎,去荡平匈奴王帐,夺回千里大好山河,护百万子民展欢颜!”
武帝闻言,下马走到霍去病跟前,微笑道:“未及弱冠,却夸下如此海口,若是换做旁人,朕定要赏他几记板子,以惩戒妄言之罪。不过今日去病所言,却正道出了朕对你的心中期待。”说着,武帝把手向地上的猛虎一指,“猛虎之祸,即便强如此獠,不过伤十数人性命,为祸三十里乡村,以甲士二十围之可驱赶,骑士三伍逐之可歼。匈奴之祸,如洪水烈火,殃及天下百姓,祸及千里河山,驱而复至,战而无绝,凭空耗费国库、劳民伤国。卫青几度大败匈奴,扬我大汉国威于北疆,去了朕的骨鲠之患,实乃我大汉之幸。但匈奴狼心不死,仍屡屡犯境,欺我百姓,扰我清平。你舅舅说你乃绝代良将,朕也颇为赞同。但……”
看着眼前脂玉雕琢般的俊美少年一副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上马提弓去斩杀匈奴的样子,武帝拍了拍少年并不厚重但却结实的肩膀,道:“去病,你虽已有百夫莫敌之勇,却还欠些沉稳火候。若两年后,你能得到你那纵横无敌的舅舅首肯,朕再授你校尉之职,去为朕、为泱泱大汉、为千万黎民,去战场之上斩杀匈奴,建功立业!”
跪在地上的少年感觉胸口似有热火升腾,双膝跪倒以首触地,朗声道:“去病领旨,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