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村距离河东郡的都邑安邑城足有三百多里远,离那住着侯爷的平阳县城还有一百多里,是名副其实的偏远小山村。村里百户人家十有七八都是霍家宗族出身,少有外来者落户村里,平日里鸡犬相闻,虽不是富庶村落,但仗着村西的十和山物产丰富,靠山吃山,打猎种田,整个村子倒也是和乐融融。
村西头住的多是猎户人家,屋前晒着兽皮,院里养着强壮结实的猎犬,篱笆墙也最是粗壮,乡里乡邻的,倒不是为了防备盗匪,而是为了防范隔三差五从山上落单走出的野兽。比起好几年见不到一回的下山孤狼,反倒是会糟蹋田里粮食的野鹿野羊更让人头疼,猎户们家门前挂的狼牙、豹爪等饰物,还有院里毛色发亮肌肉矫健的猛犬,都足以对林子里蹿出的兽类形成震慑。
村东头是大片农田,远离十和山山麓,十几家农户的宅子依田而建,临近傍晚,袅袅炊烟生气,一派田园怡然光景。
村子里的中央位置,则是在霍氏宗族族谱中最为嫡系的几家,全都是高宅大院,其中以里魁老爷家的宅院最为广大,三进的院子位于村子正中,平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都是临近几个村子来找里魁老爷议事的,也有不少只是仰慕文武双全又人格高洁的里魁老爷,只是来送些山味杂货,顺便在里魁老爷家蹭上一顿便饭,聊聊县城里的大事,尝一尝远近闻名的巧妇厨艺,因此和其他乡村家庭比起来,总是热闹了许多。然而今天,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乡邻,却没有人发出一声言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沉默望向在院子里不停踱步的魁梧老人。
“啪!”一声脆响打破了院里的沉寂,重重一记耳光扇在霍光脸上,把满身污秽来不及换洗的少年打得双脚离地,砸在自家院落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霍光只感觉经历了一整天惊险奔波的身体快被打得散碎成了七八块,脑袋里边哄嗡作响,还没回过神,“啪啪”两声,霍强和霍庆也栽倒在他身边。
“你们!你们!”里魁霍磊须发皆张,伸出二指指点着眼前倒地的三个孩童,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混账!”抡圆了手臂,把终日把玩的心爱茶壶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仍不解气,站在那里浑身抖个不停。
得到霍强霍庆的消息,被人快马从邻村叫回的二虎走上前,抚了抚年岁愈长脾气愈烈的义父的后背,“义父,顺顺气,这几个孩子太不懂事,确是该打。不过,还好,没捅出什么大漏子。”说完,一双虎目凝眉望向三个孩子,强烈的怒气喷薄而出,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把霍光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不知原来一向笑意盈盈的二虎叔,也有如此严厉骇人的一面。
二虎走上一步,双臂环抱于胸前,绷紧肌肉的八尺身躯居高临下,让几个孩子都感到呼吸一窒,脸上的巨大伤疤闪着红光,几乎要喷出火来,显然愤怒已极,“你们三个娃娃,一片好心上山救人,真是侠士所为,大大的好啊!”话锋一转,二虎伸手一指人群前方几个满脸汗水满身泥污的汉子,大声吼道,“可你们知不知道,霍根、霍山、霍江、霍大手,还有我,是怎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失心疯一般冲进山林去寻你们,一个运气不好,我们这几个大活人就没法站在这里,而是进了那山上凶兽的肚子!”
“你们要还是个带把的,就别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娘子般躺在地上,站起来吃老子三巴掌不许趴下,再给里魁老爷和为你们冒险担心的乡亲们认个错!”
霍光知道,二虎叔这是有意护着他们,也给里魁老爷一个下台阶,给被惊动得不轻的乡邻们一个交代,就忍着全身的酸痛,拉着霍强、霍庆站直了身板,每人结结实实挨了二虎三个响亮的巴掌,顶着红肿发胀的脸庞,对乡邻和去救援的猎户们行了拜礼,再拜倒在霍磊面前,久付不起。半晌后,霍磊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念你们年幼,又冒险采药救了霍立,这次免去族规家法,都滚回家上药去吧。”说完,挥了挥手,示意村民们各回各家。
霍磊的话音刚落,一名身高八尺有余、重愈二百斤的粗壮中年妇人就“嗷咾”一声蹿了出来,挥出厚墩墩的肉手,一把拧住霍强的耳朵,往起一提,几乎把这村里最壮实的少年提得双脚离地,发出赛过宰杀年猪的凄惨叫声:“哎呦喂,娘哎,孩儿知错了!耳朵,耳朵,耳朵要掉啦!”
被村里人戏称作“肉都尉”的中年妇女抬起短粗的小腿,把霍强踹了一溜跟头,一边叫骂着一边追赶着狼狈往家里逃去的霍强。霍庆则被他那在乡里当差的老爹瞪了一眼后,蔫头耷脑跟在屁股后边回了家,心里苦闷着将要迎来怎样的一顿拳风掌雨。
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间,聚集在院子里的村民们渐渐散去,临出院子前,还不忘偷偷回首,瞄几眼始终站在院墙边一语不发的褴褛老者——这块头,比二虎还要高个半头,猛个几分吧!如此魁伟雄壮的教书先生,真是头一回见哩!说是从外地逃荒来的,看这一身破烂衣衫、整副糙乱尊容,可真是吃了不少苦头,也不知里魁老爷会怎样发落?
等村民们稀稀拉拉尽皆散去,霍磊用眼神示意一直噙着泪水望向霍光、却又不知该上前呵斥还是安抚的儿媳去把院门关上,随即转向自称周条的周亚夫,说道:“老先生落难至此,我作为本地里魁,本该上报县丞,再做安排……”对这直白的试探,周亚夫面上古井无波,不置可否,霍磊继续道,“不过,老先生体格雄武,言谈不俗,且与我这孙儿又有师徒缘分,也就用不着如此公事公办。霍磊虽然只是一里之长,但在这方圆十数里说话还是有几分用处,可保先生安居于此。老叟愿与先生击掌为誓。”说着,霍磊走上一步,伸出左掌。
周亚夫显然没有想到,徒弟霍光口中的倔强老头儿竟然如此好说话,略微沉吟,同样伸出左掌,与霍磊击在一处。两个老者击掌立誓,霍磊眼神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光芒,对儿媳说道:“带光儿去疗伤换衣,我与老先生说几句话。”随后向周亚夫恭敬施了揖礼,“请老先生与霍磊进后院书房,有些话想和老先生絮叨絮叨。还请先生先行。”
儿媳李静姝眼中闪过诧异之色,除了县丞老爷驾临那一次,就连去年自己的老爹、县尉李通带着数位县里的名士来给家翁庆贺六十大寿,都没见过家翁如此礼遇,今日竟会对一个落魄老先生如此尊敬?
疑惑归疑惑,李静姝还是更担心儿子的伤势,急忙拉着霍光去清洗上药。
周亚夫一路前行,在霍磊的陪伴下走入书房,身后吱呀一声,霍磊关上了书房门,点燃油灯后,注视着周亚夫半晌,双眼中突然涌出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前跪行了几步后,扑倒在周亚夫脚边,拖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压低声音哭喊道:“大将军在上,胜遇军老卒霍磊顿首!若知大将军受此苦难,霍磊身受万死也要随侍左右!”
“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大将军,只是一个流落山野的老叟罢了。”周亚夫双手搀扶起霍磊,也不掩饰否认,平静注视后者的眼眸,沉声道,“霍磊……昌邑守城之时,所受肩膀箭伤,可好了么?”
霍磊低头抱拳,恭敬道:“蒙大将军不弃,竟记得我这阵前小卒。不过霍磊在昌邑所受之伤不在肩膀,而在腰肋,已经痊愈了。”说着,把衣衫一掀,露出腰肋之间两道箭伤的旧痕。
“老夫晚年所遇多为奸邪,谨慎惯了,莫怪。”周亚夫淡然道,“昌邑那一战,我亲自督军西北城防,你和同村的霍猛拼死而战,霍猛更是身中数箭后,狂吼着让你照护幼子——好像是叫做二虎吧,抓住登上城楼的敌人同归于尽,实乃忠勇之辈!我周亚夫一生纵横沙场,见惯了无数大好男儿为国捐躯,却没有一日能忘记这些血性汉子。”
霍磊闻言,刚止住的泪水再淌,泣不成声道:“大将军厚德!我兄弟霍猛能闻此言,一定也是含笑九泉了!”
“一将功,万首筑。”周亚夫沉吟道,“老夫能封侯拜将,却也是你和霍猛这些忠魂义士奋力搏命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这之后的颠沛沉浮,却是只能怪得自己了。”
“十八年前,老卒听闻大将军被奸人所害,却不知如何流落至此?”
面对叱咤沙场时的旧部,又是新收爱徒的至亲,周亚夫放下防备,把之前的经历向霍磊大致讲述了一遍,听得这位老卒再次涕泗横流,拜伏在地,“大将军,霍磊请大将军不弃乡野寒舍,屈尊留居于此。霍磊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得大将军周全!又蒙将军错爱,收舍孙霍光为徒,实是感激涕零!”
“哎!我说你这老叟也一把年纪了,哭成一个泪人儿,难看!”周亚夫本是随意的性子,当下也不把霍磊当成外人,“老夫收下你这孙儿为徒,却不是兴之所至。以老夫一路探查,此子神慧内敛,心有灵犀,更难得是忠厚仁爱。霍老叟,你有一个好孙儿啊!倒是你这老儿,眼神端的犀利,老夫游荡山野数十载,早已没了往日模样,怎的就被你看出来了?”
被周亚夫拍了拍肩膀,因为蓦然见到往昔高在云端的大将军,而显得有些拘束的霍磊也放松了几分,请周亚夫坐了上座,奉上茶后,才坐下说道:“大将军仪容威严,体格奇伟,虽然久居深山须发覆面,但那一股军威煞气还是在的。老卒观将军神貌,也只是心中有所猜测,但击掌为誓,却是为了察看将军左掌的伤痕。当年将军率领胜遇军一马当先,追击吴王败军快至淮河之时,吴王麾下五百名身手高强的死士埋伏于山丘,突然袭击我中军大帐,欲兵出奇招,反败为胜。当时情势紧急,我等兵卒都以有了以身殉国的觉悟,因此搏命反击,竟也堪堪抵住,支撑到了援军到达,全歼死士。若不是大将军于千钧一发之际,以手掌为老卒挡下一支蛇形槊,老卒早已变为他乡一抔枯骨!将军一剑劈了那用槊死士,手掌却留下了一道蛇形伤痕——老卒正是因此伤痕,才确认了大将军的身份,还请将军勿怪。”
“霍老叟,你要是再将军长将军短的,老夫可要见怪啦!”周亚夫笑道,“以后不管人前人后,我叫你霍翁,你叫我周翁,就这么定了!要是在外人面前,你一个‘将军’叫出来,老夫可又得去林中,做那野人啦!”
“老卒谨遵大将军命!”霍磊低头抱拳一句话出口,周亚夫无奈摇头,随即两个老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倒是这凶兽,周翁认为如何处置为好?”痛快笑过一阵,霍磊出声询问。
“凶兽之事,你可按之前计划,两日后带人进山搜寻。那凶兽被我打杀在西北二三十里处,你等入林后不可径直前往,绕行一两日后再去。凶兽尸体我已处理过,一切人为痕迹尽皆去除,只把那蛇头钉在巨熊的哽嗓咽喉,你可说是巨熊与剧毒之蛇两败俱亡,身上伤口都是中毒后发狂所撞。好在凶兽重逾千斤,不便搬运,当场剥皮解体择有用之物带回,其余一概弃置林中,任那虫鼠啃噬干净,倒也不必担心被细致之人发现破绽。”
“周翁所言极是,临时变更计划,确是容易引人疑心。”霍磊对天神般的老将军自是莫敢不从,聊了几句,一阵烟火味裹挟着饭菜香飘荡进院。霍磊笑了笑,道:“周翁,我家儿媳虽然粗鄙,却烧得一手好菜,老叟家里还有两坛经年黍酒,可愿一试?”
“哈哈哈哈,有酒就好,有酒就好啊!”周亚夫爽朗笑道,“霍翁,美酒美馔,还待何时,请!”
“周翁,请!”
两个经历了铁血沙场的白发老者心怀感慨,携手大笑着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