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霍光娓娓道来,老者越发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七八岁的小童,竟然聪慧如斯!如果我那记名的徒弟有他一半的灵巧,再减去几分骄纵、一丝顽固,或许如今已经加爵封侯了吧……
收回思绪,老者看向霍光,眼神柔和了许多,开口道:“娃娃,你说得不错。老夫本不是什么草莽贼寇,也无心加害与你。至于山下猎首所说的凶兽,应是你我身下这头巨熊。老夫在这深山隐匿数载,半年前,不知这巨熊来自何处,害了几条猎户的性命,因此老夫才满山林寻觅,就当为世间除去一害,自己也能在这里住得安稳一些。不然官兵至此搜山捕兽,老夫也只得再觅住处了。”
缓了缓,吐出一口浊气,老者略有歉意说道:“之前老夫确是有试探之心,若你觊觎悬赏想要老夫性命,说不得要把你击晕,运到山下大路上,老夫再动身迁往别处。引你走向歧路,只是想多耽搁你些时间,这林中狼群早被老夫清理得死的死、跑的跑,你遇到的独狼,恐怕是前几日在我手下侥幸逃脱的余孽。现下凶兽已经毙命,你一个娃娃走在林中应该也无大碍,迟些时候定会被进山的猎户寻到。”
说到这里,老者搔了搔满头蓬乱的白发,小声道:“之前作势喊打喊杀,也是怕你跟我瓜葛过多,今后恐害你受到牵连。小郎莫要以为老夫是那装腔作势之辈才好。”
霍光也笑道:“小子怎敢。老伯那一场凶神恶煞,小子险些就尿了裤子了。”
老者啐道:“还说不敢!”随即起身,面对霍光施了一礼,正色道,“娃娃,老夫经历太多腌臜龌龊,又是避世之身,难免多疑,且勿怪。”
“老夫……本是一个死人。”不容霍光客套,蛇毒缓解了七八分的老者站直身板,背负双手,望向密林高远处,眼神缥缈道,“老夫姓周,名亚夫,十八年前,本该是死了的。然则老夫不愿死于那相面老妇之口,更不愿死于那奸佞之手,于是假借不堪受辱,闭食吐血身亡,实则由掌管监牢的军中旧部暗中调运,堪堪活得命来。这十数年,老夫游荡天下,隐居深山密林,偶尔回想青壮时不屑的儒家道理,仔细品咂其中滋味,竟戚戚然若有所悟,不再如刚脱樊笼时那般,咬牙惦念着寻找仇人报仇雪恨,倒是在这山野自然中,也过得陶然自乐。”
说道这里,周亚夫回身望向霍光,“娃娃,你可知我这戴罪侯爵的首级,比那盗匪的首级贵了多少倍,值得黄金几许?”
霍光目不斜视,朗声答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圣贤教诲,义之一字,胜于千金万金。老伯的首级贵逾黄金百车,又与我何干?且可贵过一个‘义’字?”
“好一个义!”看着霍光清澈认真的眼神,周亚夫如雷般哈哈大笑起来——从身陷庙堂阴霾,至今快有二十年了吧,没想到竟会在这深山野林中,被一个初见的八九岁稚子,触动到内心最深处的感伤。这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爽朗大笑,让周亚夫感觉身体中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浑浊雾气都随之喷薄了出去,直笑得双眼泪花翻涌,顺着张扬的胡须流淌到嘴边,微咸中带着苦涩,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口中味道,还是心中味道。
霍光望着仰天大笑状若疯癫的白发老人,并未感到惧怕,看着那随着胡须抖动洒落到地面的泪水,反而被感染了一丝感伤,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老伯,你的伤势可还好?”
“还好还好,在林子里作野人作久了,遇到个能不用小心提防、踏踏实实说话的人,着实不易,倒是老夫失态了。”沉吟半刻,周亚夫感慨道,“就算是当年朱轮金鞍、门庭若市,往来高朋似趋鹜,又有几人,可如此不费心机地说上几句话?”
抛开往事追忆,周亚夫低头看向霍光的眼神,少了初始的警惕疑忌,多了些柔和,多了些赞赏:“娃娃,老夫死里脱生后看透世事,本再无挂念,只想做一个山野孤魂,游荡完这风烛余生。唯一略有遗憾的,却是后继无人——带着满腔的无败兵法和治世之理埋入黄土,怎不叫英雄生叹!”话锋一转,问向霍光道,“今日被你所救,或许也是上天之缘,让老夫在历经太多人世龌龊倾轧争斗之后,还能再次遇到可信之人。且以老夫阅人无数之眼光看来,你的机敏、心性皆可位居三甲,也让老夫起了爱才之心。我只问一句,霍光,你可愿拜我为师?”
扑通一声,周亚夫话音刚落,霍光就双膝跪地,脆生生磕了三个响头,“老师在上,平阳县长谷乡霍家村霍光,愿奉老师为父为尊,终生不违道义,不违师命。”
看着眼前聪慧秀气的少年,周亚夫不禁手捋长须笑意满面:避世十余载,竟被我捡到了一块璞玉,只是不知能否把他雕琢成治世经国的雄才?老人单手搀起霍光,柔声道:“自此刻起,你就是我周亚夫的关门弟子了。老夫这一身文韬武略,一丝不留全都交给你,不管你学得几分,是光宗耀祖还是独善其身,谨记,挺起腰杆做那顶天立地的男儿,莫要污了老夫这张丢不起的老脸!”
霍光站起身,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揖礼,“徒弟记住了。”随即抬脸笑嘻嘻道,“老师,你这生撕熊罴的功夫,徒弟何时才能学到啊?”
“顽童!武夫斗狠都是小道,等着你学的道理兵法多得很,急什么?”周亚夫伸出一根粗如柴糙如锉的手指,点在霍光脑门上,却忘了这些年一直与虎豹熊罴打交道,一指头把霍光戳了个跟头,栽倒在巨熊身上。
“老师,徒弟又不是什么虎兕猱猊,使这么大力气做什么。”一边揉着有些发红的额头,霍光嘟囔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歹也是半个儿子,就不知道疼惜些。”
听着霍光“半个儿子”的言语,周亚夫有些恍惚,随即笑笑,道:“霍光,老师这就带你下山,对外就说我是与家人失散的逃荒老人,本是个教书先生,名叫……周条,在林中遭遇毒蛇,危难之际被你搭救,愿教你些儒家学问,以作报答——对你父母也是如此说辞——若是为师身份泄露,恐怕连你家族都要受到牵连,切记,切记!”
“霍光谨记!”霍光正色答道,随即在人熊一战中受到波及被撞倒折断的一片林木中,捡出一根坚实合手的杯口粗木棒,用虎牙匕首削去枝杈与毛刺,粗略制成一根趁手的木杖,双手捧着恭敬递交给周亚夫,“请老师使用。”从头至尾,连眼角都没有瞟一下那堪称宝库的巨熊身躯。
周亚夫眼中赞意更浓,接过拐杖,问道:“娃娃,就不心疼这巨熊身上的毛皮爪牙?不想带些回去做个皮衣小剑?”
霍光抬头望向身壮如熊的师傅,眼神有些懊恼:“老师,你就不要试探光儿了。把熊皮和爪牙带回去,如何解释来历,说是老师你打死的还是我打死的?老师你的行踪还如何隐藏?这头巨熊浑身是宝,还能抵得过一个武功盖世韬略绝伦的老师?抵得过学得本领将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霍光爱财,取之有道,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哈哈哈哈,果然聪慧!识势明理,眼光宏远,这徒儿收得好啊,为师以后再不做这试探之举便是!”被徒弟抢白了几句,周亚夫反而心情大好,朗声大笑后,便拄着拐杖,和霍光一起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无事,临到望见山麓的小径,周亚夫回首望向身后漆黑阴翳的密林,心中默念道:
十八年了……这世间,我周亚夫回来了!
且看我这徒儿,成麟成凤,能闯荡出怎样的峥嵘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