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登基的时候,只有十三岁。
禅位这件事,史书上是这么说的——
河清四年三月,有彗星见,当夜,有东西从天上陨落下来,砸到了昭阳殿庭前,像是一个带着小铃的赤漆鼓。接着,大殿外两侧地上的石头突兀的拱起,两两相对。后半夜,又有神光出现在后宫万寿堂前的假山穴洞中,禁卫进去一看,神仙的体型壮大,不辩其面,两齿绝白,长出于唇,就好像——
象征嫉妒的般若鬼。
皇帝高湛和后宫六七百的嫔妃侍从都看见了。
第二天晚上,高湛做梦,又梦见了这个神。
夏四月,太史奏天文有变,占卜后卦象显示当有易王,高湛传位于太子高纬,改年号为天统,自封太上皇,带着胡皇后回邺都遥控晋阳朝局。
一开始,确实是两帝分居,由暗部诸人将朝局动向每三天一趟快马暗送邺都高湛手上,必要时,高湛还搞搞突然袭击,招呼也不提前打自己就偷偷的来到晋阳。
自从娄太后去世后,高湛铁腕治理下,彻底接管了娄太后手中的鲜卑贵族的势力,将斛律家手中的兵权也收回来了一部分,刻意的把高纬放在高家心腹遍地的晋阳,自己回到邺都坐镇权利的中心。
年幼的高纬虽然是齐国名义上的皇帝,可一切军国大事还是他老爸说了算。这份屈辱只能靠玩乐来派遣。
北齐皇宫中有五百个宫女,高纬把每个宫女都封为郡官,每个宫女都赏赐给一条价值万金的裙子和价值连城的镜台。高湛在邺都新建大明宫及诸园,大兴土木,极奢华之能事。高纬也好像抬杠一样的在晋阳广建十二座宫殿,丹青雕刻,巧夺天工,比邺城的更为华丽。宫内的珍宝往往是早上爱不释手,晚上便视如敝履,随意扔弃。
高纬曾在晋阳的两座山上凿两座大佛,叫工匠们夜以继日,晚上则用油作燃料,一夜之间数万盒油同时燃烧,几十里内光照如昼。高纬的牛马狗鸡的地位和大臣们一样,他的爱马封为赤彪仪同、逍遥郡君、凌霄郡君。斗鸡的爵号有开府斗鸡、郡君斗鸡等,这就是“齐鸡开府”的典故。
高纬还在华林园建贫穷村庄,自己亲自穿着破衣装扮成乞丐住在里面。又设置穷人市场,专门跑去进行买卖交易。还仿照西部边境城邑的样式筑造一些城池,让卫士穿著黑衣扮成羌兵,摆成阵势,呐喊着进攻,表演攻城,高纬则亲自率领近侍“抵御”,有时真的用箭射人。还经常从晋阳出发往东巡幸,一个人单马驱驰,敞开胸怀、披散头发而归。
一年过后,也许是觉得这样两地奔波太过麻烦,也许是民间对于高纬的骂声让太上皇也看不下去了,他直接下令,让高纬跟着自己回到邺都。只可惜晋阳的宫阙刚刚完建,还有很多还没来得及使用,就草草废弃。
久别重逢的和士开和胡皇后如同干柴遇上烈火,挑了一个高湛上朝的时间在宫苑一个废弃园林中幽会。
简陋的偏房中弥漫着浓厚的味道,胡皇后脸上的潮动还未散去,依偎在和士开的怀里,用盈盈玉指搓弄着男人的胸。
男人平复心中欲火,男人轻柔的握住那旋转的手,吐露着情话。
“与卿一别这一年,在下触碰任何女人都是索然无味。只恨那刘桃枝过于机警,不然咱俩暗中幽会又何必如此艰难。我最近在想着,能否想个法子除掉她,陛下身边只有我,太上皇身边只有你,这天下,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吗。”
胡皇后此时已经被封皇太后,为高湛生育了两子的她这时约莫三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她听完和士开的话,噗嗤一声浅笑,映衬着潮红的脸更加明媚动人。
“这你就不懂了。有那女人在一天,高湛就没心思来管我。我起先也只是觉得那刘桃枝和他之间过过于亲密,仔细留心后却发现他们始终没有成事——”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太上皇早就……早就……暗中享用过不知道多少次。”
“女人的直觉……今年开春有一次我路过芳林苑,远远的看着他摘了一只……一只桃花放在手里,站着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我猜……这让我儿子迁居回邺都的事,怕不是有一半也是为着……为着那女人——”
女人的脑海中略过高湛一袭白衣——他很少穿白色——神色淡然的站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的画面,心中醋意登时泛起。
“——世人……世人都说我那惨死的姐姐就是妲己再世……却不知真正的妲己……一直站在历代皇帝背后……可笑这世间的人……恨妲己多于恨那董卓和曹贼……只因……女人从来都是没嘴巴说话的……”
湿润的南风吹开了一扇破败的窗。
此时的宫外。
咔嚓的一声,华山王高凝府中寝房正门被刘桃枝一脚踢开。
女人捏着鼻子强忍住满屋子的臭味走到那里间的床前,帷帐翻滚,一对男女七手八脚的还来不及穿上最贴身的衣物就被刘桃枝拿着剑逼着挪到外面,对着面露惨容的高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说十三王爷也太窝囊了吧~华山王妃和府中贱奴偷情还要惊动陛下来为王爷料理……”
老十三高凝(氵疑的异体字)是诸王中出了名的窝囊。自从太上皇高湛的几个兄长都接二连三的死绝了之后,身后的这几个弟弟被一路提拔,在朝中顶替了老四老五的要职。老十任城王高湝领着重兵在前线打仗,捷报频传,最近很快就会回朝了;老十二就是娄太后嫡幺子博陵王高济,自从太后驾崩之后被高湛远放了定州去历练;老十四冯翊王高润也比较会做人,脑子又好使,一路官运亨通。
只有这眼下的老十三高凝,连自己府中的丑闻都遮盖不好,被言官一本参到高湛面前。刘桃枝真的怀疑,他和那心机深沉的老五高浟是否真的是一个娘肚子里蹦出来的。高湛最近心情本来就不好,这等皇室的丑闻又不敢放着让其他禁军来做,苦了刘桃枝,竟然沦落到干起了捉奸在床的苦差事。
高凝站在外面不愿意进来,背过身说道——
“这女人我不认识。不是我府上的人,要杀要剐和本王也没关系。”
华山王妃一听高凝竟然一点也不为自己求情,赤身裸体的就爬出门栏,抱住高凝的腿苦苦哀求。府中侍卫一见当家主母竟然衣不遮体,纷纷脸一红别过头去不敢看。
“王爷,我们可是结发夫妻呀王爷,你看看我呀!我还是爱你的呀王爷,我和那贱奴什么也没有,是被人栽赃的呀王爷~”
高凝见此绝景,更不敢俯身去看哪怕一眼。他使出全身力气将腿抽出,抖了抖袖子,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不认识,哪来的疯女人,径自出了外院。
那跪着的哭得不成人形的女人一看高凝竟然不顾情分跑掉了,一转脸破口大骂起来,把刘桃枝的看得呆了。
“什么狗屁王爷,床上还不如一个苍头好使!要不是你纵着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心知肚明的事,你不说我不说,今天就要来一刀把我杀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绝情的人!我呸!狗屁王爷!”
大统领扶着头觉得这件事真是太有意思了,她让人在院子里布置好了案几,还上了一盏茶,自己坐着一边不急不慢的喝着,一边静静的听着那不知廉耻的华山王妃将满肚子的淫言秽语倒了个干净。
一名禁军小校实在看不下去了,进来请示下面该怎么做。刘桃枝懒散的手一直,指向后面那跪着早就尿了裤子的贱奴。
“那人你们看着办吧,早点给我拖出去打死算了,太臭。”
“那王妃——”
“王妃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光着身子还能骂的如此理直气壮,我都有点佩服了。不行,我还得再看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你们把她拉下去,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兄弟们最近也辛苦了。只是——”
她顿了顿。
“这王妃的头最后得给我包起来,我得拿回去复命。”
禁军笑了笑,躬身退了下去。一会儿进来两个人,将那苍头拖了到了隔壁院子,只三五十板子,实实的就打死了。
那华山王妃听着男人的哀嚎,急的一会儿心疼,一会儿又怒骂,风还有点冷,赤身裸体的王妃最后冷得抱着腿坐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望着刘桃枝。
“骂呀,王妃怎么不骂了?”
“累了。我要穿衣吃饭。”
身穿禁军正铠的女人被这句话逗得乐不可支。
“华山王妃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啊。”
“我父可是朝中重臣,你一个区区禁军敢把我怎么样。”
刘桃枝眯着眼,欣赏着华山王妃脸上那强撑着的自尊。手一挥,背后站着的小校躬身将耳朵贴近。
“我本来说的一个时辰,我看这也才半个时辰。王妃既然累了,就让她好好歇会儿;饿了,就让她多吃点,吃饱点,你们明白吗?”
那小校脸上不敢显露出压抑的兴奋,肃然的回禀道——
“统领放心,兄弟们都等不及了。”
小校直起腰身,对着旁边的禁卫使了一个眼色,将华山王妃用一张毯子裹起来,搀扶到隔壁的厢房里去了。
那华山王妃还以为真是要带她去吃饭,不屑的看了一眼浅笑的女人,扭动着那水蛇腰就进了厢房,全然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刘桃枝听着厢房里传出的几个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哭声,开心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抖去尘土,背着手走出了院子,喃喃自语。
“我喜欢厉害的女人,却不喜欢蠢女人。”
走出了院门,她又对左右吩咐道——
“今日这院子里王府的人,都给我弄哑再发卖了。天子家的事,外人不必知道。”
刘桃枝出了府,反身上马,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朱红的“敕造华山郡王府”的匾,一脸的恶心。
她调转马头,向着邺都宫里的方向驶去。
也许真是天象不虚,太子高纬登基后,虽然大小事务还是都由高湛过手,但这北齐倒是一年里难得的太平。西边因为周武帝宇文邕病重,周军战线收缩,斛律光和任城王才能抽个空回一趟邺都。
刘桃枝盘算着,太子大婚终于还是没见着那老头,也许这次是真的躲不过了。
“太慢了,义父,真是太慢了。”
女人策马徐徐的行在朱雀大街上,自言自语。一路行处,两旁的百姓无不仰头崇敬的看着高头大马上女人。
她其实不想早点回宫。
太上皇和皇太后远在邺都,高湛为了监视高纬,让刘桃枝跟着高纬留在了晋阳。可高纬毕竟不同于高湛,将她只当做寻常鹰犬一般的使用,这让女人倍感不快。好在陆行针此时已被高纬封为陆太姬,极近尊崇,宫内风头一时无两。原因只是因为她投其所好,将高纬活生生的培养成了一个玩物丧志的败家玩意儿还能把他夸上了天。这一年的时间里,刘桃枝和陆行针加强了联系,一内一外的将朝内的派系摸了个底清,暗中培养了自己的人。当然,做的这一切,只能是顶着那陆太姬的名号。
她,毕竟只是一个杀手,政治的东西,她知道不是自己的强项,所以有意的借助了高孝瑜和陆行针的地位和智慧。
自从跟着高纬重新回到高湛眼皮子底下,那男人把自己看得死死的,两个月了竟然没有过半天空闲。今日难得天朗气清,阳光正好,天空粉蓝粉蓝的,风也带着几分温润。
如果不是脑海中隐约浮现出这条街上杀了不少人的高洋的样子,马上的女人心情还能更好。
不过,高湛最近的样子确实很奇怪。一年多里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消瘦了不少,听说是在邺都里每天饮酒作乐通宵达旦,伤了元气。让女人在意的,还有高湛看自己的眼神,许久不见,总觉得那阴森里夹杂了别的说不清的东西,越来越多。女人心下隐隐担心,高湛是否对于她的策划有所察觉。
悠闲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策马行到了宫门入口。
女人一晃眼,前面有个人也骑着马,带着几个随从,正在办理进宫的手续。
远远的一看,那高大的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女人暗暗吃惊,策马绕到前面那人侧面,才算真正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肤色微黑,头发散乱的束成了许多个辫子,剑眉阔眼高鼻,枯唇锋颊宽肩,一身绛紫色的王服,显得气度不凡。
与梦中反复出现的男人不同的,只是下颌略宽,显露出淡淡的胡茬,更具有沙场中武将的霸气,右脸一道三寸长的伤疤,从右眼内眼角划拉到脸颊,像是书法中的一捺,显得略微有些可怖。
男人勒马侧过头,发现女人瞪大了眼睛吃吃的看着自己,他面无表情,眼里满是暗淡的乌云。
“你这女人,这般直直的看着我,倒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
刘桃枝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竟然动魄惊心。只是那男人眼中的冷硬让他清醒过来,他,不是他。
她的他,已经在天保九年被烧死了。
女人慌乱中错开了四目相对的目光,组织了一下语言。
她反身下马,抱拳低着头问到:“在下乃禁军大统领刘桃枝,看着阁下颇为眼生,不知是哪家的王爷。”
男人朗然一笑,身边的侍从却首先开口骂道——
“好个刘桃枝,你连当今陛下亲叔任城王都不认识,还敢做着这禁军大统领,也不怕满宫的人笑话……”
男人抬手制止住侍从,自己也翻身下马,将抱拳的女人扶起,认真的上下探看了一遍眼前身着朱红色禁军最上品级正装的女人。
这女人除了额发和鬓发,都如马尾般的束在脑后,一张明艳而又锋芒毕露的脸没有一丝寻常女人的的羞赧,大方的也回看着自己。
“果然名不虚传。”
女人刚想追问话中何意,男人抚着下把眉眼暗抬笑了一下,挥挥手牵着马,朝着内宫的方向走去。
连笑得都这么相似。
女人看着远去的一簇人,抬起头看向蓝天,对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交流着。
“看来,你也真的是姓高的。”
刘桃枝对着宫门的守卫打了一声招呼,问清了来人真是老十任城王高湝,今日进宫面圣。
原来是他。因为他和高湛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说不清道不明,高湛好像在几个弟弟里最信任他,但也隐隐提防着他。因为这个原因,女人和高湝几次只是远远地望过一眼,数年不见,男人浑身散发的气质却越来越让她难以漠视。
女人让守卫将自己的马拉下去拴好,嘱咐少喂些草料。最近马儿活动的少,竟然有些发胖了,奔跑起来也不是很灵活。
女人皱着眉,诅咒着这太平的日子,信步朝着内宫皇家园林走去。
刚一迈入内苑,远远望着高湛一袭紫衣靠在一颗巨大的桃树下。
此时刚刚入夏,桃花已经开得败了,枝头的嫩芽破茧而出,郁郁葱葱。一片青绿中偶尔一两点淡红,那是枝头仅剩的几朵花儿的遗孤。那破蕊也被风一吹,吹得四分五裂,落英缤纷,飘飘荡荡的摇到树下之人身上。
高湛眯着眼,睫毛微动,将眼上的一片淡红抖落。他细细的看着那花瓣,一抬头看着女人走近了。
“陛下今日怎么没跟和士开去赌钱呀。”
高湛脸色微变,看着女人脸上戴着的笑意,像面具一样。
“今日天气好,适合睡午觉。”
迎着枝头漏下的阳光,照得人身上局部暖洋洋的。刘桃枝竟然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暴君也有平静的一面。
她仿佛遭到了背叛,这背叛令人讨厌。
——嗜血如你,就不要假装自己也是个正常人,一刻也不行。
“差事办完了?”男人捏了捏眉心,想起华山王府中那一摊子事,有点烦躁。
“办完了。陛下也真是的,怎么这种脏活儿也要我去办了?”女人言语里也夹杂了几分烦躁。
高湛微微的睁开眼,望着刘桃枝半跪在自己身边。
“你宫中多年,人是杀了不少,大概也麻木了。让你去办这事,一部分的原因也是让你找找人的七情六欲。”
话说出口,男人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话毫无逻辑,前后不搭调。
女人嗤笑了一声,不再言语,只说那王妃的头陛下可还看看。高湛眉心又是一皱,不想去想那愚蠢的女人。
“我说——”
树下的男人淡淡的开口,少有的没有称“朕”。
“臣在。”
“——如果你没遇到七哥,你现在会不会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一个平凡的巷角,锅里煮着平凡的饭菜,过着平凡的一生。”
这句平凡不过的话,从不平凡的人嘴里说出来仿佛也具有了魔力。这魔力一瞬间撕下了女人脸上戴着的厚厚的面具,揭露出了面具之下痛苦的一角。她似乎很久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了,几年时间过去,那男人的模样也稍微变得模糊不清。为了他而复仇的驱动力,已经变为了她的呼吸,她靠着呼吸惯性的活下去,对七情六欲已经没有了多少憧憬。
如果,没有如果。
有些如果,会导致人生的割裂,让人动摇,诞生出悲剧的如果。
“臣——没想过。”
她不想跟高湛聊这个。
“现在想。”
男人少有的锲而不舍的追问。
女人半跪在男人的身边,捡起他身上的几片桃花,遮掩住自己眼中的慌乱。女人压抑住喉咙中的干涩,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如果可以选择,臣希望过平凡的一生。”
或许,这是她在高湛面前少有的几句真心话。
高湛笑了,不带着任何的阴翳。
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好了吧,一缕金子般的光线竟然射进了深不见底的孔洞里。
“如果我也是个平凡的人,你会选择我吗。”
女人一瞬间没能理解他的话。
“臣……不能理解……选择是指……”
“你会把我当做一个平凡的人一样去爱吗。”
女人震惊了,她认真的研究起男人的每一丝表情,却发现一无所获。一瞬间,竟然没能够藏住本能的真心话。
“陛下,不配说爱。”
不配。
男人又笑了,笑着笑着眼中有点湿润,仿佛听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他前俯后仰,甚至咳嗽了起来。十步开外的女侍赶紧过来将他上半身扶起,在他背后和桃树之间垫了一个高大的软垫。男人咳着咳着,就摸出了身边鹿皮袋子里装的烈酒,几口下肚,终于平息了笑气。
“也是啊。我们都一样——”
男人抬起头看着最后一朵桃花缓缓坠落。
“——不配说爱,甚至不配活着。”
刘桃枝看着他,不再去接话。
她害怕下面再引出什么话,会让她心底的什么东西有所动摇。
天统四年十二月,连着下了一场十年内罕见的大雪。
太上皇病中突然想要去看雪,内监和女侍们手忙脚乱的在回廊边布置好了赏雪的暖座,却没有派上用场。
茫茫大雪中,高湛一个人抱着一个手炉,缓步行于皇家内苑,一旁的内监逆着风反复的劝说着高湛龙体着想,不能受这么大的风雪。
太上皇却不是很在意,他吃力的从一尺深的积雪中抬起脚,禹禹独行于狂风中。
他在一处邻水的亭台处停下,僵着身体坐在亭子的外沿上。内监和女侍带着一大群人扛着火炉炭火追上来,跪满了小小的亭子,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北齐的主人环视了一圈跪着的人,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他疲惫的笑了笑,看着被大雪冰冻的湖面,喃喃说道——
“浮生……一梦。”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我就是她。
——她,就是另一个我。
——我们噬血的性格,注定我们做不了凡人。只有刀剑血铁,生死阴阳才能让我们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我们都一样,不需要这个世界怜悯。
天统四年十二月初十,武成帝在邺宫乾寿堂去世,时年三十二岁,谥号武成皇帝,庙号世祖。天统五年二月十九日,葬于永平陵。他临死前留下遗诏,全国除了三年内按照国丧法规禁止嫁娶外,还禁止捕杀飞禽。
或许,那青史留名的一帝此时已经转世为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