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五年的春天,武成帝刚刚下葬没多久,北齐后主高纬打着呵欠,坐在一个高台上看着一队禁军将二三十个死囚推到台下挖出的一个土坑里。在等人的空档,他又想起高湛死之前屏退了众人给他交代的后事。
“朕去后,有三个人你必须除掉。”
高纬止住了假模假样的啜泣。
“第一个,博陵王高济。”
高济,高湛唯一的同母弟。高纬想了想点了头。
“第二个,左丞相斛律光。”
高纬不解,小心的询问道为什么。
“他只会效忠于……的嫡子。”
高纬还是不太理解,高纬不就是嫡子吗……他也没心思去理解。
十七岁的他虽面露哀容,心底却是藏不住的狂喜。
——你终于快死了。
高湛此刻,就算睁开眼也是很困难,可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儿子心底的真实。
“那……第三个呢?”高纬问道。
“第三个…”
高湛话没有说完,将一枚棋子大小的东西颤抖着放到太子的手心。
高纬看着死囚陆续的都推进了土坑里,喝了一口茶,右手揉搓着一枚桃核。
——核?胡?难道是指……胡太后?可老不死的杀自己的皇后干什么?
高湛如果在天有灵,也许会大骂自己怎么生了一个这么蠢的儿子。
一名羽林卫上前禀报打断了高纬的沉思,高绰已经来了。
高纬看着带着枷锁在囚犯最后的大哥,在地牢里吃了几天的牢饭,脸上有着深浅不一的伤。
高纬一脸的坏笑。
十天前,有言官告发其同父异母兄弟南阳王高绰的暴行——
高绰在定州任上恣情淫暴,见一妇女抱小孩在路上走,上前夺掉妇人怀中小孩,丢在地上喂他养的波斯狗。妇女号哭,高绰大怒,纵狗咬妇人,狗刚吃饱小孩,不去咬,他就把小孩身上的血涂抹于妇人身上,众狗一扑而上,把妇人撕裂食尽。
收到言官的弹劾,高纬一想,自己的大哥怎么这么有创意,杀人都杀得这么有趣,于是下令将高绰押解至邺。
老九家的庶长子高绰说起来也是个悲剧的人物。他先于高纬降生两个月,只因武成帝嫌弃他是小妾所生,不太体面,硬是逼着他叫高纬尊兄。这本应该是一对互相猜忌的长子和嫡子。只是,两人的残忍的性格却如出一辙。
两兄弟见面后,高纬马上就为高绰去掉枷锁,摆座,给他清水将脸洗干净,又给了他干净的外袍穿上。看一切都差不多了,高纬开心询问他在定州时有什么事最开心。
高绰贼一样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下,明白了天子的心思。他喝了一口茶,神采飞扬地说:“回禀尊兄,把蝎子和蛆混在一起观看互相啮咬最开心。”
高纬一听来了兴致,赶紧派人去陆太姬的药房里搜寻蝎子,半个时辰后内监回来,说只获得两三升蝎子,另一个内监捧着一盆白色的虫子远远的站着不敢靠的太近。
高纬明白那是一盆蛆,新鲜的蛆。
他没心思询问那内监从哪里搞来的,赶紧手一抬将蝎子和蛆倒进进一个大浴盆,绑缚个人放进去。
以前他只试过放蝎咬人,本来以为已经够爽了,可没想到浴桶里的蛆闻到了血腥味,全都从冒着血的伤口挤入肉里。
高纬和高绰一同看那个人被蜇得号叫翻转。
高纬大喜,埋怨高绰:“这么高兴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于是拜高绰为大将军,早晚一起游玩淫暴。
刘桃枝看着这两兄弟天天在宫里玩着骇人的游戏,只觉得真不愧是高湛的儿子。自从高湛去后,高纬大权独揽,陆令萱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高纬什么都听她的,倒是把自己的生母胡太后渐渐疏远了。胡太后倒也不是很在意,索性将她与和士开的关系公开化,母子两人各玩各的。入春之后天气渐暖,此时武成帝刚刚下葬,宫中不是黑就是白,甚是无趣。
刘桃枝换了一套暗红色的便衣,抱着剑一个人走在宫城外人头攒动的小街上。托陆令萱的福,刘桃枝就算偶尔出去闲逛一天,高纬也不会在意。
因为天统的这四年,齐国勉强还算太平,邺都里渐渐的有了兴盛之相。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各个民族的商人来邺都经商的同时,也带来了家乡的美食,这条几年前还破败的街上,渐渐的聚集了各个民族的小食铺,形成了群聚的效应。
渐渐的有几家的手艺渐渐脱颖而出,树立了自己金字招牌。其中最出名的一家,就是位于美食街最好的地段一间名叫“韦驮天”的酒楼。
古代的时候,有很多游方僧。他们一路行,一路化缘,如果有幸能路过寺庙,那么他们往往进门先拜正门的弥勒佛,再去拜弥勒佛背后的韦陀像。同时,韦陀的手势蕴藏着信息。
如果韦陀的手合拢竖起,像一个拒绝的手势,那么就意味着这间寺庙不留外人住宿,而只能提供简单的斋饭打尖;如果韦陀右手合拢放在胸前,那么就可以住宿。渐渐的,在游方僧的眼中,看韦陀就知道寺庙的待遇。韦陀天也代表着安定和繁荣,当然,还有美食。
刘桃枝闭着眼,缓步向前走,深深地将整条街弥漫的各种各样的香气吸进自己的肺里。
这真是美好的人间烟火呀,美好的甚至和自己不太相符。
女人睁开眼,已经来到规模宏大的韦驮天的门口。她抱着剑在入口站着,不顾进进出出的食客碰撞着自己的肩膀,定定的看着那青底鎏金的招牌。
世人赞叹着酒楼的名字取得精妙,深藏佛理的同时,还因为那酒楼的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泛着金光,乃是先武成帝亲笔。经营这酒楼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高归彦叛乱平息后隐退让位的前禁军大统领赫连玄辅。
谁能想到,威风凛凛的大统领,竟然隐退后摇身一变,开起了酒楼呢。
刘桃枝苦笑了一下,一只脚跨进了酒店的门栏。
一个小二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古剑,机灵的领着她来到酒楼最上的豪华包厢,说是酒楼的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刘桃枝在小二的身后跟着上了三楼。她余光观察了一下给自己领路的人,身法也不是等闲之辈,大概也是禁军出身吧。
进了包厢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邺都满城的各色屋顶。这包厢位于最顶楼,能够将城外町的大部分建筑尽收眼底。包厢布置典雅,隐隐还燃着好闻的香气,中间早已铺好了席面,主宾的位置肃然的坐着苍老的韦驮天。
年过半百的赫连玄辅微微的睁开眼,瞧着女人走进,请她在客宾的位置坐好。他笑了一下,那短短的胡子轻轻摆动,挥挥手让下人关上门下去不让外人来打搅。
他早已不穿铠甲多年,五年前隐退之时,高湛赐予了他子爵的爵位,算是为皇室投效一生的奖赏。如今的赫连一身青色的布衣,腰间悬挂着一块玉佩,少了几分那仁王立姿的霸气,多了几分寻常勋爵世家的贵气。
刘桃枝看着那昔日顶头的上司,想着是否自己有朝一日容颜老去,也能有幸过上这样从容的生活。
赫连声音依然如铁磬般浑然有穿透力。
“今日肯赏脸来我这酒楼一聚,实在是不容易。”
女人好歹也是混迹官场多年,一听这句客套也笑了。
“赫连大统领给我下帖那时才是把我惊吓的不轻,谁能想到这久负盛名的酒楼,竟然是您的产业。”
她又赞叹了一遍这包厢中古典又新颖的装饰,桩桩件件都显露着主人的不凡的品味。
那多年以前,大半张脸还戴着面具的悄无声息的女人竟然现在也学会恭维起来,赫连的思绪一瞬间又回到了两人相遇的第一天,是斛律光将刘桃枝引荐给自己。他抚弄着自己的胡须,看着窗外春日湛蓝的天空,缓缓开口问起了另一老者。
“斛律老将军……最近身体还好吧?”
刘桃枝一瞬间笑容僵在脸上。
斛律光,依然是她心中的一个谜。自从斛律光天统元年从前线回朝之后,两人就很少碰面,似乎在互相的躲避着。这让刘桃枝着实的松了一口气。但是偶尔宫中迎面撞上,她也只能客套的打着招呼,斛律光也躬身客套的回应。
两人身上早已寻不见昔日半分的父女之间的亲切。
“应该……还好吧。”女人简短的敷衍着。
赫连捕捉到了女人脸上的一丝难堪,心下有些了然。
“宫中的事,老夫早已经不闻不问很多年了,只专心打理着产业。如果今天说了什么统领不愿意听的话,还请多海涵。”
刘桃枝一听,心中有些纳闷,听这话的意思,这昔日的韦驮天下面还会说一些自己可能不太爱听的话。
这老头今天把自己约出来,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刘桃枝一听赫连突兀的提起了斛律光,她心底也确有一件事想问清楚。
“不知赫连统领可还记得天保九年的事?”
“老夫虽然这几年腿脚没以前松快了,脑子可还算好使。这店里的账目每一笔我都亲自过目。不知,你所问的天保九年哪一件事?”
“天保九年……文宣帝西郊大营犒劳三军的前一天早上,我本不该沐休……不知为何统领临时恩准我告假两天?”
赫连的思绪穿梭回了十一年前的春天。
“老夫记得。是老将军下朝之后拉住我,说他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办,希望放你告假两天。”
女人低下头。
“果然……如此吗。”
两人正沉默着,包厢的门被外面拉开,一个肤色微黑的人弯着腰走进来。
刘桃枝在这人还在上楼梯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这个人,身手不凡。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他。
赫连玄辅微微躬身,袖子一招请来人坐在刘桃枝右侧客宾第二的位置。
“任城王来迟了,让美人久等,可不是君子所为。”
高湝抱歉的笑着坐定,细细的瞧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又回望向酒楼的主人。
“只为今日之事,不敢马虎。我一介武将,对于穿着打扮之事着实不太在行,故而姗姗来迟,还请两位统领见谅。”
女人这才细细的上下研究起坐在身旁的男人。
印象中高湝的一头乱发一看就是刚刚洗过,乌黑油亮,散发着皂角的味道,被规整的梳好后,编成了无数个鲜卑人常见的小辫,辫子的结尾处还仔细的用暗色的丝带绑好,散放于脑后,再束成一大束,头上并没有佩戴头冠。再看那一张彰显着沙场男儿英姿的脸,那剑眉竟然隐约的显示出被小心修饰成型的痕迹埋于微微凹进去的眼窝之上,高挺的鼻翼两侧是细长的眼,外眼角微微斜向上倾斜,十分对称。内双眼皮之下裹着透着琥珀色的眼瞳,有神且犀利,藏着无数涌起的暗云。男人鼻头饱满,鼻翼却陡峭,很有胡人特色。就连那几根胡子也一看就是小心的裁剪过,栽种于锋颊之下。那道右脸颊上引人注目的三寸长的疤痕,似乎也用了与微黑的肤色相近的粉末小心的隐去,暂时看不出端倪。胡茬之上,男人的唇宽而薄,嘴角隐约有些起皮,对着女人微微扬起。
今日他的服装,外侧是一套暗紫色的外袍,隐约用银线绣着单角螭龙的纹样,张开的袖口为了便于吃饭,用黑色束口绑住,所以肘部被灌进了空气,稍微被充得有些宽大,但是仍然难掩男人那高大结实的身量。腰间竟然插着一把折扇,这个位置按照北齐武将的习俗应该是一把短刀。领口外袍的里面,隐约可以见到纯白的内衬,被好看的交错折叠在喉结之下。
女人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男人,又仿佛认识了好多年。
她的他,如果能活下去,应该也是这个模样吧。
男人和女人四目交错,久久不语,似乎看得入了神。
赫连喝了两口茶,笑着咳嗽了一声,将二人的神思拉了回来。
看来,这事能成。
“人到齐了,开宴吧。”
赫连提起筷子,夹了一块散发着微妙香气的鲜笋到女人的碗里。女人接过,夹入口中的一瞬间,那白皙的脸上隐约可见淡红色的血管正在跳动。
女人放下筷子,怔怔的问出了口。
“赫连大统领……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
女人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回到那个竹林外,遇贤池边,慵懒的午后。
那时的她,身边也是坐着……
女人侧过头,定定的看着与他容貌气质极为相似的男人,一瞬间,那干涸已久的眼眸中似乎被什么东西连同回忆湿润了。
男人察觉出她眼底的闪动。她眼底此刻闪动的东西,和两人初见时一样。虽然他暂时还不清楚这闪动代表着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一种美好的感情,被深深的镌刻进了女人灵魂的深处。
“原来,你也爱吃辣的。”
赫连哈哈一笑,拍手叫道——
“这笋是本店隐藏的菜肴,只因一般人难以忍受这笋中的西域椒的辛辣。只有这任城王,每次来必点!”
赫连看这气氛正好,鼓着气接着说了下去。
“今日请统领来,不为别的。这任城王是本店的常客,他所求之事,我岂敢不依。”
女人见老者终于开始解惑,噢了一声。但赫连却没接住上半句的话茬,他看向高湝,抚摸着胡须。
“敢问,任城王今年几何?”
高湝似乎早有准备。
“本王……今年二十八。”
“府中妻妾几人。”
高湝搔了下耳后。
“原也被先父指过一门亲,只因我带着兵开拔没多久,发妻就死于河清那场瘟疫中。其余……并无妾室,也无在娶。唯有亡妻所出一女,如今已经长到了十岁,等几年就要议亲。”
赫连沉吟了一下,转头又问刘桃枝。
“统领今年芳龄几何。”
年龄,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她和他都还活着,两个人的年龄差永远不会改变。天保九年他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五岁,从此以后年岁增长的只有女人。渐渐地女人也活过了二十五岁,恍惚间回头一看,竟然比那逝去之人还要年长了。如果她的他,也能活到二十八岁……
“与……与任城王同龄。”
“据老夫所知,斛律老将军并没有为你定亲,可是这样?”
刘桃枝一听到定亲这两个字,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老头,难不成……
不会吧?
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她突然变得局促起来,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跪坐着的腿,放下筷子,左顾右盼。
高湝将女人的每一丝慌乱都收进眼里。谁能想到,那传闻中一夜平叛,杀人无数的妖女,在谈论婚嫁时也会如女童一般的不安。
男人咳了一下,笑着替女人接下话茬。
“据本王所知,并没有。为了护卫我高家江山,统领一直忠于职守,不曾有男女私情。”
“要……要你多……”
女人面露难色,不屈的反抗。她又拾起筷子,夹了一大夹那鲜笋塞进嘴里。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察觉,此时的她脸上的潮红越来越明显。
高家的江山……
对啊,高湝,也是姓高的。
女人一想到这里,陡然的清醒过来。她喝了一大口凉掉的羊奶,冲掉了口腔里那鲜笋的余味,同时也平复了心绪,等着赫连说破主旨。
果然,赫连玄辅手又是一拍:“好!那今日老夫斗胆的做一次媒。任城王常年领兵在外,若能得一内眷镇守皇城,岂不美哉。你二人若能结成夫妻,一外一内,那我北齐的基业将会更加稳固。二位,意下如何?”
“本王……觉得很好。”
高湝微微躬身将头埋下,暗中观察者女人的脸色。
刹那间女人又想起斛律光的话。
光与影……
女人笑了。笑的极为不自然。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感动的孩子了。她早就知道,怎么挣脱政治的束缚。只因为,她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
这一笑出乎了老者和男人的意料,交换了一个眼神。女人朱唇轻启,语调又回到了平常那样的从容。
“在下觉得不妥。并不是觉得任城王有何不妥,只因当今陛下乃是容易猜忌的人,这一内一外的如果还能结成了夫妻,就不怕陛下多想吗?”
这一内一外的话,本来就是赫连玄辅临时想到的。他的本意是将两个人说和到一起,让女人又不好拒绝。可女人这么一讲,他想了一想确实也是这么一回事。如果因为自己一时的好事,将两人强行的说和在一起,却给两个人招来杀身之祸,那不就不妙了。
赫连看着高湝,等着他拿个主意。他对于男人的决心到底有多大,却不是很清楚。
高湝一听女人用这句话来拒绝自己,想也不想的道出了自己的决心。
“姑娘大可放心。若能成婚,我就交了兵权,告病在家就是。姑娘若也觉得平凡的生活值得向往,也可安安心心的在府里,与我做一对……长久的夫妻。”
男人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明显可以听出来发音有点干涩。
他还是有点紧张。
女人心底暗笑。为了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女人就放弃了前程,好个任城王。不过,如果齐国没了他,没准能够早点亡国几年。一想到这里,女人竟然有点心动了。
老者一脸慈祥,看着任城王脸上少有的激动。他缓缓起身,说是楼下还有点琐事,就退了出去。
总得给两个人留点空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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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听着拉门在背后合上,赫连苍劲有力的步伐真的下了楼。
“我看还是算了吧。任城王职责重大,是陛下的倚靠,如果因为在下就放弃了前程,岂不是愧对了太极殿里的列祖列宗吗。”
男人依然是不苟言笑,只是定定的看着杯中茶水的涟漪,满不在意的回答:“或许你不了解我。我对这些本来就不是很在乎。”
“不在乎?”
男人深深的看着她。
“我有九个兄长,就是因为太在乎,竟然一个个都先我而去。你说,我还应该在乎吗?”
女人略微吃惊的看着男人,男人平静的也回看着女人。
“殿下就不怕,我将这大逆不道的话回禀给陛下吗?”
“无妨。”
男人默默地收回了目光,移到窗外,欣赏起了风景。
“我时常感觉,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不管是带兵在外的时候,还是在朝中与你……”
“……”
“我们在宫门相遇的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看我的目光,很不同。既然如此,何不顺从彼此的心意呢?”
“那是因为……十殿下……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旧人……”
下面的话,女人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男人逆着光回头,怔怔的看着女人。
“你是说……七哥……?”
果然。他果然还是想到了。女人瞬间有些懊恼。
男人凝着眉头陷入了回忆,短暂的失望后又提起一口气接着说。
“原来……是这样。二哥末年,实在不堪。七哥含冤而去多年,姑娘也不必将一个人埋在心里挥之不去。痛失所爱的滋味,我也很明白。”
男人想到了亡妻,神色更加暗淡了下来。
“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孝珩在西疆曾经对我说过,活在乱世,就是要迈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挣脱一个又一个的牢笼。我们……总要向前看。”
女人沉默了。
或许,男人的这句话真的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到窗边坐下,迎着暖阳眯着眼,看着下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任城王将女人的茶盏续上了热羊奶,塞进女人冰冷的手中,也跟着坐在了她的旁边,迎着暖阳,远眺着邺都各色的屋顶上锦旗翻飞。
春风拂面,女人忽然又想起那凋谢的桃树下的暴君。
我如果可以选择,会选择平凡而活吗?
说实话,这么多年,女人有些时候也会觉得有一些累。特别是被噩梦吓醒的时候。那复仇的念头虽然早就刻入了女人的骨髓,但是她也是人。
她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扪心自问自己快不快乐。
不敢去问自己,杀了那么多朝中大臣,宗室诸王的时候,自己快不快乐。
她插手政治将暴君推上了御座,遭殃的却是眼下这千万再普通不过的百姓。
虽然在铁笼之上,女人发誓要让整个高齐的天下来为高涣陪葬,可看着这街上热闹的气氛——
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男童女童吵闹着求父母给自己买小摊上的美食,青年男女相约在卖彩色风车的小摊前左顾右盼,不知道买哪个更好。人气蒸腾,摩肩接踵。
和平,平凡。
自己,真的要舍弃掉吗?
这么多年,女人第一次问自己。
遇贤池边,高涣的脸映衬在火炉的暖光里。
——那咱俩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我不娶你不嫁,看老将军固执到什么时候。等到你人老珠黄没人要,二哥也嫌你丑,罢了你的职,老将军怕是要上门求我,我还不乐意。
狼女猛然想起了,和那个人一起平凡的生活,曾经是自己唯一的憧憬。
高湝侧过头,却发现女人两行温热的泪水涌出,他慌了阵脚,暗怪自己不该提起陈年往事。
高湝从怀里掏出一块手掌大绫罗,暗自庆幸自己听信了府里管家的忠告。
他平时绝不可能随身带着这东西。
男人想用绫罗轻轻拭去女人脸上的泪,女人本能的用手去拦截住一切靠近自己的物体。
她看清了男人手中的东西,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在流泪。女人接过那带着男人体温的罗帕,转过身偷偷的擦去脸上的湿润。
男人那半空中的手一直僵着,不敢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陪在女人身边。
两个人一起看着和煦的日光西下,染红了整个邺都上空的云彩。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