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自我记事起,心中就有一个空洞。
一个怎么都没办法填满的空洞。
看着母亲疼惜着十二弟,就像小时候对我一样。从小到大,我要什么,便是什么。
若是我想要什么吃食,母亲会给我把满城的厨子都抓来;想要什么古董珍玩,翡翠玛瑙,父亲一声令下就会带着人将宫里珍宝阁仔细翻找一遍;长大了点,要是想要什么女人,我会偷偷地跟大哥装作不经意间提起,过不了几天就会躺在我的房里。
就算是天上的星星,身边的奴仆也会谄媚地去给我从水中捞出来。
生活,索然无味。
空洞如同泥沼,我越陷越深。
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重阳之夜跟着父亲登高望远,月光下,父亲说我神色闲远,冠服端严,华戎叹异。而他不知道的是,我的闲远,我的冷漠,来自于我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那一刻,我十分的想从登高望远处一纵而下,结束这无聊的一生。
是老十抱住了我。
重阳登高后,父亲为我定了亲,聘的是柔柔族的邻和公主。
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而且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唯一记得的,那真是个乖巧的女人啊。
成婚那天,我被六哥从洞房里拉出来。
他将我逼在墙角,俯身迷乱的看着我。
啊,六哥喝多了。
我闻着他身上散发着的浓烈的酒味想逃,六哥却嘴里含糊的叫着八哥哥的名字。
——八哥哥上个月亡故了。我,不是他。
——胡说,你不是老八还能是谁。这眉眼,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是步落稽,六……
他堵住我的嘴,那温度快要把我烫到了。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奇特的感觉。
心里的空洞似乎被撑起了一张网,勉强可以承受住我和六哥的重量。
原来,我只是想要一个人,一个可以与我四目相对,只看着我的人。
每一次,我和六哥干着被世俗所不能容忍的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嘴角总会溢出八哥哥的名字。
我知道的,但是,我无法停止这段畸形的关系。
我的心底有一个洞。我害怕再次掉进去。
所以——
就算我……
……是替代品也好,就算我不是我也好。
只要你能只看着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件事,我只跟河南王说起过。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
是认识和士开的那天,摇骰子可真开心啊。
我喝多了,呵退了侍从,与他泛舟于遇贤池上。
满船清梦压星河,我打着嗝跟他说了这件压在心底好久好久的事。
就算是我,也需要认同。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还记得他当时怪异的表情,就像……就像吃了一只大蜘蛛,又不敢吐出来。
他没有安慰我,我也不需要安慰。虽然之后我和他还是与往常一样,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他对我说,让我杀掉六哥的那天,我惊掉了手中的棋子。
我抬起头慌张的看着他,他一脸的笃定。
他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够不受六哥的摆布,才能过回正常人的生活。
不,孝瑜你什么也不懂。我和他的关系,早就不是一开始的被逼无奈了。
渐渐的,渐渐的,六哥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一根蜘蛛的丝,只有抓住他,我才能从洞里爬出去。我会像往常一样,躲在他的影子里,做着他让我做的事。
因为只有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试过,不管是一怒之下杀掉的奴仆,还是对我百般谄媚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女人,他们的眼神,或害怕或痴狂,都不能使我感到一丝的满足。我试过千百次。
只有六哥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样。虽然我知道,我在他的眼中并不叫步落稽。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概,只是我们疯狂的方式不同罢了。
高洋也好,高殷也好,皇位也好,天下也好,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只是一个能够一直看着我的人。
牢笼上的女人出现的那夜,我闻到了。
闻到了和我一样的味道。
疯狂,残忍,冷漠。还有……无助。
不知道为什么,闻着这味道会使我安定下来。
就好像这世界上,不止我这么一个异类。
女人雨中对我说,她会帮我。
——我和六哥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为,王爷看上去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哈哈,好皇帝。
我那时只是将信将疑,后来孝瑜又来劝说我,我还是无法舍弃掉六哥。
直到那女人一次深夜又来了。
她说,她会代替六哥,陪着我,直到我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这一刻我明白了,宫变那夜她说不恨我烧死老七,是谎话。
这一刻我明白了,她想杀我,像一匹两个月都没闻到肉香的饿狼忽然遇上一头将死未死的白鹿。
我静静的看着她月下泛出幽光的眼睛,那眼神中闪烁着刻骨的仇恨。
我可以肯定,为了杀我,她可以变成厉鬼,堕入阿鼻地狱。
啊,啊,这刻骨铭心的仇恨的眼神,的确是只注视着我一个人。
直到我死。
爱与恨,又有什么不同呢。只要她能一直看着我,这样,我也就满足了。
死之前,我大概也不会孤身一人了吧。
我沉醉于她看着我的眼神,不知不觉的竟然点了点头。
后来,我每一次去看六哥,他都日渐消瘦,甚至无法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伸出手来抱住我。
我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死的时候,我悄悄的凑在他的耳边对他说。
——六哥,谢谢你,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我有了新的玩具。
我还记得六哥那一瞬间形容枯槁的眼神,眼窝中射出枯黄的灯火,这一刻,他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步落稽,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感觉脸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滚落了下来。
大概是血吧,我是不可能哭的。
啊,是血还是泪,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都能够证明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怪物。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
至少,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怪物。
做了皇帝,想要什么更是顷刻就可以得到。有些早上还爱不释手的东西,晚上就随便的赏了人。空洞越陷越深,唯一的一点好处,我终于可以无拘无束的玩骰子了。
骰子真好玩啊,在开盖子的一瞬,我会短暂的忘记质疑自己——
——你是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这世间非议我,说我给胡皇后造的珍珠裙过于奢侈,说我不顾瘟疫中惨死的人命,说我淫乱后宫强要了二嫂,可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这短短的一生或许只是佛祖的一眨眼罢了。我死后,这个世界就会完结吧,南边流行的老庄之说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在想,我或许只是一只鸟,做梦的时候才能够成为人,等我死了,大概又会变成一只鸟吧。这短暂的一世,或许只是鸟的梦呢?既然如此,我怎么支配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只是鸟的一场梦,只是佛祖一眨眼的一瞬罢了。
二嫂虽然长得好看,可好看的女人还有很多。
我一开始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靠近她,直到她被送出宫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二嫂和我背后的女人,竟然有几分相像。
可我的潜意识不敢去触碰背后如影子般陪伴我的女人,或许就像一个过于好看的琉璃雕刻,美丽却易碎。
就好像梦一样。
或许她也是一只鸟儿呢,或许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鸟儿才不是一开始就被佛祖设定好的。
因为我俩,有着一样的气味。
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自己喜欢她。可是,我还是不敢靠近她。
怕我的这份感情会让她的仇恨淡化,变得不再纯粹。
其实我隐约猜到了,那女人整日在自己身后将那刻骨的杀意小心的隐藏在笑容的背后的目的。
哈哈,好皇帝。
她在利用我这个“好皇帝”。
我说不出来,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刘桃枝去邺都平叛的那天,我曾一度想给赫连下一道暗召。
在她回晋阳的半道上,杀了刘桃枝。
但终是没有下定决心。只因,那空洞的坠落感让我恐惧。
人活着,总要有点在乎的东西。
我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想去毁灭。
却暗暗的期待着有人来教训自己,而不是奉承和阿谀。
哪怕有人来杀了我也好啊。至少,我活着还有人在乎。
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怕不怕死。是否还存留着人类基本的求生欲。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知道,能够全心全意的去恨一个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就像我能够被她全心全意的去恨着,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答应过她,让她在阳光下做一个人。鸟儿都是喜欢自由的,不是吗?
我不像这个女人喜欢黑色,也不像六哥一样喜欢白色。
我喜欢朱红色,或者紫色,越热闹越好,就像宫中的帝王的生活,越奢华越好。
谁不喜欢奢华的梦呢?
我叫住背后的女人,让她去换上禁军朱红色的正装。
我想看她穿红色。
女人一瞬间很迷惑,忽而又笑着答应了。
我猜她一定在心底狠狠地咒骂我吧。
不过,能看到穿红衣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仇恨和朱红色,真配啊。
女人惊讶的看着我——
——真难得,陛下竟然笑了。
——其二——
二哥从西疆回来那天,我们抱着哭了。哭了很久,哭到天黑。
哭的累了,二哥倒在了我的怀里眼睛红肿着沉沉的睡去。我抱着他,守了半夜的灵。
公主淡淡的对我吩咐了一声,就回房关上了门。从此以后,她就很少出来,吃饭也让侍女送进门里,府中的一切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我和二嫂段氏打理。
二哥半夜醒来后,我当着大哥和三哥的灵位起誓,定要舍得一身剐,也要冲进宫去将九叔一枪杀了。
二哥一听,却反手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打的我鼻腔中血腥涌出。
“这乱世,想要活下去,就要忍住一口气,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
“可……”
“就算你不想活下去,可你有没有想过公主呢,这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命呢?你难道不知道大哥这么多年在官场中周旋是为了什么?!”
“可我实在……”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二哥目光闪动——
“我不想看着你成为第二个绍德……”
大哥和三哥的牌位在下葬以后,也被移送进了祭殿,放在父亲的下首,接受者每日的供奉。
梨花开了,又谢了,长出了梨子。
我摘了梨子,偶尔趁师父不在,也供奉两日。
我还是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干什么的,只是大哥去后师父就很少来了。
而我,自从二哥动身返回前线后,就是这偌大的文襄府中唯一的男主人,每天需要处理的事物成堆,再也没有空闲来打理祭殿了。
一次,一大早我正要出去,迎面撞上一个女人踹开正中的府门走了进来。
那女人身穿禁卫的朱红色正装。
我哑然,心想一大早的怎么有禁卫上门,怕不是上次的事件还有后续不成,定睛一看,却是师父。
“好啊,我去祭殿找你找不到,只能走正门了。”
她踹开了门,背着手懒散的走进前庭,指着影壁说——
“这苍鹰展翅画的真不错!”
“我家二哥画的。”
“你家二哥人呢,跟他说我要带你出去。”
“二哥去西疆了。”
师父霎时无语。
她突然抓着我的手腕,一股蛮力将我拉出了门,上了门口拴好的两匹马,接着就是领着我一顿策马狂奔,直到西华门外。
我看着那传闻中大哥落水的地方,再不解的回头看着她。
“跟你说了也无妨。我是宫中禁军大统领,这是其一,其二——你大哥没死,被我一急给救了。说实话,我现在还在后悔。”
我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的被她拉着,沿着河向下游走了一个时辰,七拐八绕的拐进一个村庄,又躲开务农的人等到天黑摸进一处草房。
昏黄的油灯下,那奄奄一息的魁梧的人儿,不是大哥还能是谁呢?
我瞬间视线模糊,跪到大哥的竹床前,一只袖子擦干了泪花又去轻轻的触摸大哥的脸,气息很微弱,但是确实还活着。
“昏迷了七八天了,醒来了也是半梦半醒,含含糊糊的。你大哥一晚上被下了两次毒,又喝了三十七杯酒,能活下去已经是不容易,就算能醒过来,我也不能保证他能跟以前一……”
我跪着转身,死命的磕了三个响头,一寸寸的跪到师父脚下,抱住师父的腿,脑海里的嗡嗡作响化作灼热的泪水奔涌而出。
“长恭今生只求……不,这辈子不够……下辈子还给师父当牛做马,报答师父大恩!”
师父应该是在笑吧,一只手摸着我的头。
“我说过,我已经后悔救他了。你师父我这辈子罪孽太多,怕是下辈子没办法做人了。”
我慌乱中抬起头去,一把擦干那泪想去否认,却看见——
昏黄的油灯下,女人那凄绝的笑。
刹那间,我似乎看得痴了。
“如果师父不做人了,就算是一只鸟,一只虫子,我也要守在师父身边,替师父挡住捕食的鹰犬!”
师父一只手轻轻的抹去我额上的血,这时我才感觉到一点疼。
“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只是想继续利用你们兄——”
“不管师父想做什么,长恭定舍出性命护师父周全!!”
师父一脚把我踹开,就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
她转过身,遮住窗外的月光。此时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别和我扯上关系,我怕我会为了我的宿命杀了你——”
“——你我师徒情分已尽。”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
半年后,守孝期满,段氏为了给府中冲喜,做主给我定了一门亲,取得是荥阳郑氏,京畿城防使郑琼之女。
我记得,每次进宫赴宴,她都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的看着我。
可我,还是忘不了昏黄的烛光下女人那凄绝的笑。
那么疯狂,残忍,冷漠。而又……无助。
洞房之夜,我告诉郑氏。
“我不会碰你,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红烛下的女人一把掀开盖头,美丽的脸泫然欲泪。
“兰陵王何不休了我另娶呢。”
“那是不可能会多看我一眼的女人。”
我手中轻轻抚弄着她送来的结婚贺礼。
一个黑底红漆的礼盒中静静的放着一张鎏金的般若面具。
或许在郑氏看来,我的表情也和那女子一样凄绝吧。
——其三——
她死了。
接到密报的那刻,我正在翻看山川堪舆图。
虽然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刻,但心中确实残留着一丝遗憾。
没办法去全心全意的恨一个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这样的痛苦陪伴了我的一生,或许来世也不得安宁。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你笑靥如花,带着侍女来城楼看我。
你指着城楼之上带兵巡视的镇守使,对侍女说——
——此乃真吾夫也!
却不知道,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
我恨你的多情嬗变,叹你的识人精妙,竟然一眼挑中了他。
我想要忘记你,却还恨着你。想要一辈子去诅咒你,却终是不忍心。
你先我而去,是否我们的回忆全都会随风而逝?
你先我而去,我活着的意义又该何去何从?
只希望,来世你还能记得我,这个为你苦难了一世的人——
——还愿意继续为你苦难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