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福兮祸所伏,一个威权震主的超级职业经理人,功与罪历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因此,早在霍光从武帝手中接过辅政大权的那一刻起,其身后的悲剧便已注定。
兢兢业业,服侍老板二十九年
霍光是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西南)人,家世很普通,其父霍中孺只在年轻时当过一段时间的县吏,此后便离职返乡,一辈子与官场无缘。按说出身如此平凡,霍光本来是没什么机会出人头地的,但是,其父早年在平阳侯府当差时,曾与一个叫卫少儿的侍女私通,生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日后威震天下的名将霍去病。而作为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日后的发迹也就不难理解了。
元狩二年(前121年),也就是霍中孺抛弃卫少儿的二十年后,已经功成名就的霍去病突然回到家乡,认了自己的父亲,并给霍家购置了大量的田地、房产和奴婢,不久后,又把霍光带到了长安。
当时的霍光年仅十几岁,却因霍去病的举荐而当了郎官。霍光虽然年少,但生性老成持重,很快赢得了汉武帝刘彻的赏识,随后升任诸曹侍中。元狩六年(前117年),年仅二十三岁的霍去病突然去世,霍光顿时失去了一棵庇荫大树。
尽管霍去病的英年早逝使得霍光在西汉公司的政治前途变得模糊,可霍光并未因此放弃个人努力。相反,霍去病死后,他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谦恭谨慎,所以刘彻对他的信任也逐步加深。不久,霍光又被擢升为奉车都尉(掌管御乘舆车,即皇帝所乘车辆的官员)、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成为老板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
史称霍光“为人沉静详审”,“每出入殿门,止进有常处”。也就是说,他生性庄重沉稳,做事一丝不苟,就连出入殿门这种琐碎的日常细节,也严格恪守礼制规范,甚至严格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据说,有好事者曾经暗中拿尺子量过他的步距,结果吃惊地发现,霍光进出殿门时每次下脚的地方和每迈一步的距离,竟然都分毫不差,“其资性端正如此”。
霍光在奉车都尉的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九年,整整花了半辈子精心服侍老板刘彻。尽管这个职位的级别不高,而且纯属后勤工作,丝毫没有机会介入公司高层的经营管理,可霍光始终兢兢业业,“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这一切,当然不会没有回报。
受命辅政,掌控企业经营权
征和二年(前91年),西汉公司的法定接班人太子刘据遭佞臣江充陷害,身陷“巫蛊之祸”, 唯恐被诛,遂仓促发动政变,虽斩杀江充,但旋即兵败,被迫自杀。
武帝共有六子:长子刘据、次子齐王刘闳、三子燕王刘旦、四子广陵王刘胥、五子昌邑王刘髆、幼子刘弗陵。刘据因“巫蛊之祸”败亡后,老二刘闳又一病而殁。老三刘旦自认为依照排行,接班人之位非他莫属,于是迫不及待地上书武帝,“求入宿卫”,实际上就是要求武帝立他为太子。
皇子公然索取皇位继承权,属于极度犯讳、大逆不道之事。刘彻一见奏书,勃然大怒,当即把燕国使者推出北门斩首。不久,刘旦又因故藏匿了几个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事发后被刘彻下诏削除了名下三个县的封邑。从此,武帝对这个不知检点的儿子深恶痛绝。
排行靠前的三个儿子都无缘接班,而刘彻年事渐高,偌大的汉室江山要传给谁呢?剩下的三个儿子中,广陵王刘胥跟燕王刘旦是一路货色,虽生性勇武,但骄纵不法,浑身都是毛病,被刘彻直接排除。昌邑王刘髆虽然无甚过失,但太子刘据死后,刘髆的舅父李广利企图帮他夺嫡,尽管阴谋没有得逞,且刘髆并不知情,更未参与其谋,可毕竟触犯了老皇帝的忌讳,所以也不予考虑。既然这些儿子都不靠谱,那么可以继承刘氏公司家业的唯一人选,就只有钩弋夫人所生的幼子刘弗陵了。
然而,此时的刘弗陵只是一个黄毛小儿,虽说个头比同龄人高很多,而且聪明颖悟,颇受刘彻宠爱,可毕竟年幼无知,要把这个家大业大的王朝企业交到他手里,委实是一种冒险。刘彻为此犹豫了很久,不过他终究别无选择。最后,刘彻还是决定立刘弗陵为接班人。当然,前提是必须找一个忠实能干的大臣来辅佐他。
刘彻的目光在满朝文武中来回逡巡,最终落在了霍光身上。“(武帝)察群臣,唯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忠厚可任大事。”后元元年(前88年)冬,刘彻命人画了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郑重其事地赐给了霍光。画上有两个人物,一老一小,老的把小的抱在手里,正在接受诸侯朝见。这个老的就是周公,小的就是年幼的周成王。老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
后元二年(前87年)二月,刘彻病危,霍光与另外几个心腹大臣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在病榻前同受遗命。霍光涕泣问道:“如有不讳,谁当嗣者?”刘彻答:“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二月十二日,弥留中的刘彻颁下诏书,册立年仅七岁的刘弗陵为太子。十三日,刘彻任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四人同为顾命大臣,辅佐少主。
十四日,刘彻驾崩。十五日,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在刘弗陵的登基大典上,霍光踌躇满志地站在少帝身边,一同接受群臣拜贺。这一刻的情景,与《周公辅政图》如出一辙。
汉武帝在位五十多年,以“强人董事长”的姿态一手掌控了企业的经营管理权,没有给经理人团队留下多少挥洒才智的空间。而随着他的离世,强势老板乾纲独断的治理模式宣告终结,西汉公司开始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经理人时代”—“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共领尚书事;光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
镇压兵变,平息股东危机
武帝把偌大的家业丢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和一帮经理人,最受刺激的人莫过于燕王刘旦了。当朝廷把武帝驾崩的诏书送到燕国时,刘旦一滴眼泪也没流,只盯着诏书说了一句话:“这诏书有问题,我怀疑京师有变。”随后便派了一批心腹入京,刺探朝廷动向。
霍光为了安抚刘旦,便以昭帝名义赐给他现金三千万,并加封食邑一万三千户。可刘旦丝毫不领情,竟公然扬言:“我当为帝,何须赏赐!”接着又大造舆论,声称刘弗陵不是武帝所生,乃一帮大臣(意指霍光)非法拥立,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并宣称曾受武帝密诏,有权招募兵马、扩充军备,必要时可以武力应变。
制造舆论的同时,刘旦又暗中联络宗室亲王刘长、刘泽等人,说服他们加盟后,开始锻造兵器、操练军队,随时准备发动兵变篡夺皇位。
面对磨刀霍霍的刘旦,朝廷貌似一无所知,始终不见任何防范措施。可事实上,这只是假象。准确地说,这是霍光的诱敌之计。其实早在刘旦拒绝受封之时,霍光就已启动自己遍布朝野的情报网,完全掌控了刘旦的一举一动,但他的策略是以不变应万变。也就是说,必须让刘旦自己跳出来,霍光才有充分的理由动手。
不久,刘旦的行动就开始了。他的计划是让刘泽先回封地临淄,刺杀当地刺史,然后两地同时起兵,遥相呼应,以壮声势。然而,刘旦的计划旋即被霍光的耳目侦知。接到报告后,霍光当即派遣大臣赶赴临淄,会同当地刺史,出其不意地捕杀了刘泽等人,将这场兵变消灭在了萌芽状态。对于刘旦,霍光则以昭帝名义下诏,称“燕王至亲,勿治”,放了他一马,既未杀他,也没有废除他的封国和爵位。
其实,霍光之所以手下留情,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当时的西汉公司正处于组织形态转换的敏感期(从强董时代向经理人时代过渡)。他作为大权在握的经理人,首先固然要防范公司股东(刘旦等宗室亲王)夺权,但更重要的,却是与他们保持良性关系,争取他们的支持,这不但有利于巩固自己的CEO地位,更有利于公司组织安然渡过转型期。
所以,霍光宽待刘旦,既是向天下人显示自己宽仁忠恕的道德姿态,也等于是向刘姓股东们伸出了一根橄榄枝。不久,霍光又从宗室成员中提拔了两个可用之人,进一步向刘汉宗室表达了和谐相处的善意。
然而,让霍光始料未及的是,就在他刚刚处理完股东危机时,辅政班子中马上有人对他的权威发出了挑战。这个人,就是他的亲家兼盟友上官桀。
§§§第二节
清洗政敌,大权独揽,霍光确立“超级经理人”地位
霍光花了二十九年时间,兢兢业业侍奉老板刘彻,最终换取了首席顾命大臣和西汉公司CEO的职位。但辅政伊始,各种威胁便纷至沓来:先是以燕王刘旦为首的股东率先发难,被霍光挫败;继而二号顾命大臣上官桀又公然反目,与桑弘羊、刘旦、盖长公主等人缔结反霍同盟,频频出招欲置其于死地。不料,霍光却借力打力,在幼董刘弗陵的支持下发起反击,将反霍集团一网打尽,彻底铲除了董事会和高管层的所有政敌,牢牢巩固了CEO大权。
此后,霍光心无旁骛,倾尽全力治理公司,取得了“威震海内”的辉煌业绩,全面确立了超级经理人的地位。但与此同时,“威权震主”的祸根也已悄然埋下—当一个职业经理人的权威和声望远远超越老板时,迟早会招致企业所有者的反制。
辅政班子暗流汹涌
汉昭帝刘弗陵即位次年,辅政班子的二号人物金日磾病逝,左将军上官桀由“顾命三”荣升至“顾命二”。由于霍光与上官桀是儿女亲家(霍光之女嫁给了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双方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每逢霍光休假(当时称“休沐”),上官桀自然就要代替霍光主持政务。也许是偶尔行使CEO职权让上官桀尝到了“政自己出”的甜头,于是旋即生出夺权的野心。
尽管武帝以遗诏的形式确立了霍光的“顾命一”地位,但霍光的权力归根结底还是来源于老板。所以,在上官桀看来,武帝的遗命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够掌控年幼的老板刘弗陵。换言之,只要想办法把刘弗陵握在手心,就能扳倒霍光,夺取CEO大权。
上官桀想到的办法,是把自己的孙女(即霍光的外孙女)嫁给刘弗陵—只要她成为皇后,上官桀父子就能以外戚身份获得汉朝公司股权,进而以幼董刘弗陵的名义,收回霍光手中的企业经营权。
但是,上官桀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因为霍光对他的企图洞若观火,便以外孙女年幼为由,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过,霍光的阻挠并未消除上官桀的野心。很快,上官桀父子就从刘弗陵的姐姐盖长公主那里找到了新的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就是盖长公主的男宠丁外人。随后,上官桀父子便借助丁外人的枕头风说服了盖长公主,而公主则马上入宫说服了小皇帝。
于是,始元三年(前84年)冬,上官安年仅五岁的女儿被征召入宫,当了婕妤。上官安随即被任命为骑都尉。次年春,上官氏被立为皇后。同年,上官安升任车骑将军,第三年又被封为桑乐侯。
上官桀父子的强势崛起引起了霍光的高度警觉。所以,当后来上官桀父子提出要给丁外人加官晋爵时,一律被霍光否决。上官桀父子恼羞成怒,随即在高管层和董事会积极展开活动,准备缔结一个反霍同盟,一举扳倒霍光。
他们首先找到的盟友就是同为顾命大臣的御史大夫桑弘羊。他现在是辅政班子的三号人物。武帝时期,桑弘羊建立了盐、铁和酒业的国家专卖制度,为西汉公司开辟了财源,极大地增加了财政收入,因而博得了武帝的信任。昭帝即位后,桑弘羊自恃功高,动不动就替子弟伸手要官。霍光不买他的账,多次驳回,桑弘羊为此耿耿于怀。如今,上官桀父子邀他联手对付霍光,他当然没有二话。
随后,盖长公主和燕王刘旦也加入了反霍同盟。面对这个以高管层和董事会核心成员为首的反霍集团,明显被孤立的霍光该如何应对?
反霍集团联手攻击
元凤元年(前80年)秋,反霍集团趁霍光休假之机,向昭帝呈上弹劾奏章,对霍光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该奏章以燕王刘旦的名义呈递,由上官桀操刀,从三个方面弹劾霍光:一、称其不久前检阅禁军时,仪仗队和膳食规格皆用天子之制,实属僭越;二、将“搜粟都尉”的要职授予心腹杨敞,任人唯亲;三、擅自把各军校尉调入大将军府,居心叵测。结论是:霍光专权自恣,图谋不轨!
上官桀的计划是:趁霍光不在宫中时呈上奏书,然后以临时CEO之权将奏章下发到有关部门,再由桑弘羊联合一帮大臣迅速逮捕霍光,解除其一切职务。
然而,让上官桀万万没想到的是,计划刚刚启动,在第一个环节就遇阻了—少帝刘弗陵拿到奏章后,只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根本没有下发的意思。
此时,霍光虽在家休假,但他在宫中的眼线却没休息。所以,对于上官桀等人的行动,包括少帝的反应,霍光都一清二楚。次日早朝,霍光入宫,故意不上殿,而是在值班房里待罪。少帝不见霍光,就问:“大将军在哪里?”上官桀答:“因为燕王告发了他的罪状,所以畏罪不敢上殿。”昭帝闻言,立刻宣诏:“召大将军!”
霍光匆忙上殿,做出一副诚惶诚恐之状,向少帝免冠谢罪。少帝说:“将军,把官帽戴上,朕知道这奏书有诈,将军无罪。”上官桀和桑弘羊面面相觑。